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四章弱者的力量
二、佛教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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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精神,要比人的肉体具有更大的适应力、更大的可塑性。我们的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崇拜强权、仰慕成功、追求实力(在自由社会即商业社会,这主要体现为财富)……它锱铢必较地渴慕形形色色的“现实”。精神的活力,与它的可塑性成正比。
为什么许多文明民族的精神,都失去了光泽;而一些半开化民族的精神却大放异彩?因为后者还没有被驯化,且很少系统地“调教”过,所以没有机会失去它的活泼与好奇;而前者,却已经受到文明习惯的强奸,被弄得心身交瘁、死气沉沉。光有精神的可塑性还不够,可塑性还只是一种被动的能力。想象之翼,才是进一步的精神活力。想象力,是飞腾在“现实”前面的精灵,而不是紧随在“现实”后面的仆役。
对精神人物,安贪乐道并不意味牺牲或自我放逐;相反,是占有,是放肆的劫夺,因为,“安贫”虽被目为牺牲与自我放逐,但“乐道”却是占有,是放肆的劫夺。只是,乐道者的劫夺对象已经不再是人或自然;而是“命运”、是宇宙的本质。乐道者的劫夺方式,是皈依、顺服。乐道者以无比的虔诚,潜入宇宙的本质、绝对的精神、无边的智慧海──以实施其占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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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人文主义的解释,吃了禁果就犯了大罪:因为劫夺了上帝的财富。对强盗,命运肯予宽恕,对天才,反而毫不容情。所以命运借用罗马总督和犹太人民的手,放走了强盗巴巴拉,却活活钉死了人类的救主。在但丁的《神曲》中,古代的圣哲,会受到比耶稣更大的刑罚,和更难理解的事后审判。在我们看来,安贫乐道者并非和平的鸽子;安贫乐道者把战场移位了,通过变换自己的战争对象、战争方式:安贫乐道者们的欲望矛头,从空间的征服,转向时间的征服。
由此不难对权力感作出以下几个分析:
A,人的潜在精力之得以发挥强度,与他感受到的权力感的强度,有天然的正比例,所以越是自觉成功的人,就越有干劲。而激发权力感的那个实际诱惑,对不同的个体甚至对同一个体的不同时刻,却又是不尽一致的。例如,你要“检验”一个人的权力感(其大小多少与雅俗高低)吗?试看他的精力去向,试看他对自身精力去向的满意度。
B,责任感,是反抗压制的扩张形式。也就是说,是扩张的冲动,把被压迫者的反抗压制,变成提供社会保护的统治形式。这统治形式,就是责任感。
C,天意,是少数人感到的命运,所以天意只向这些负责推动历史的少数人,才显露出来。而这些少数人的精华又往往凝聚在一个人身上,天意选择他做中介,由他负责天意与少数人之间的联络工作。于是他知道了天意,但必须保持缄默,背负这令人激动的负荷。如果他过早泄露了,将付出惨重的代价:在行动领域的失败。但有人却命中注定要付这个代价,以便为后来的行动家们提供指南。于是,历史之轮依靠他的润滑又缓缓前移了。
D,只有海浪之巅,才能达到更高的水平线。使高水浪向低水浪看齐,绝不可能拔高那低水浪。因为高者,只能是极少数,而低者却无数。所以,只有堕落的、趋向死亡的社会,才鼓吹平等。而伴随平等社会出现的,除了巨大的萧条,还能有什么!人造的平等,不过是强权的结果罢了。中国历史证明,皇权越是专断强大,万民在皇权下就越平等,社会也就越僵化,越充满死灰,文化创造力也就越趋于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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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有的号称思想家的家伙,要怀着对于社会苦难的深深畏惧?
我再次阅读康南海的《大同书》(第一次看它的节录,是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更加发现这种畏惧已经构成此书的基调。趋利避害,趋利避害,趋利避害……这位琐屑无聊的“佛教共产主义传教士”,不惮其烦地说了些毫无创意的炉边夜话,催眠大众的梦呓。结果,他比欧洲的共产主义使徒们还要“好”,南海老人变成伊然是个“佛教-婆罗门教的人道主义者,甚至兽道主义、鸟道主义者”!但这位鸟道主义者的历史理想却是萎缩的;而他的欲念也完全是物质的、现世的。难怪他的隔夜子弟,竟然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始作俑者。
康有为所谓的“大同”包括两个内容,一为博爱、一为极乐。他的博爱是空洞消极的,他的极乐是腐化堕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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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人类”并不存在。实际存在的,只是一群群的人,除非“当全人类面临一个共同的生存威胁时”,“人类”的概念才有实际意义。而这个时辰,在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个时辰一旦出现,全球性世界国家的影子,就将成为现实。南海老人的全部骗术,就明显地建立在关于“人类幸福”的虚幻的沙滩上。他哪里拥有生物学的眼光,他的观念完全无助于解决现代社会所面临的最大危机:生态危机。
当代“兵由此起”的危机,是由于各种族、各民族国家、各利益集团之间疯狂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所激发──故偃兵世界者,天子之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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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创造就必须有所牺牲。“人的权利”在“全球需要”面前是多么苍白啊。正如“鸟兽的权利”、“昆虫的权利”、“植物的权利”,只是某种“社会心情的投射”,或是作为争取自身权利的口实。
人生是为什么?是为了谋取更大利益而作出的某种牺牲。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圣人的命运,就是勇敢地承认“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叔本华这位“欧洲最早的佛教徒”,视人生为逃避:所谓在环形跑道上从一个清凉地点到另一个清凉地点的亡命。但这个虚伪的家伙却不能首尾一贯地解释,人何以不能停留在某一个清凉地点上,享受人生?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像他那样充满内心焦虑的。相反,除了极少数人以外的最大多数人,都是以享受清凉地点上的清福为自己堕落的起点的。人们把“稳定的职业”、“稳定的生活”当作 “幸福”的别名。这也突出地表明,英国人边沁所说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与历史的发展(在环形跑道上勇往直前)毫无关系的清凉地点上的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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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极少数负责推动历史的人来说,人生当然不是被动地受制于“环境”、“条件”的,而给予他们最大压力的,并不是环形跑道上的炎热,而是迫使自己不断向前(常常是对自己的幸福绝对不利的向前)的自身机能。是他灸热的机能把自己从这里驱赶到那里:“我被命运从一个港口扔到另一个港口,就像你被命运从一个女人的床上扔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这是因为,基于生理机能的欲望,是有限的、周期的,所以人生的跑道,才成为环形的!
因为“意志”本身是受机能牵引的傀儡,所以意志无法指挥意志,除非它通过机能的中介,即通过制造一种外部形势的方法,来说服内部的不同意见。
如此看来,人人都是身体机能的仆役。伟大者与渺小者的区别,在于他们具有不同的机能。而身体机能本身,又是天赐的遗传、无法选择的环境。人在特定环境下,最能发挥自身机能(而非他人愿望)的选择,往往就只有这一种。既然上如此非此莫属的选择,那还算什么选择?!如果你的“选择”失败了,那么说明你命该如此,“天仁我,非战之罪也。”(项羽的遗嘱)而前此的形势,甚至禁止了你的“改宗”!“如果我们战败了,愿上帝能饶恕我们。”──当英国一九三九年向德国宣战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纳粹的二号首领戈林这样说。但命运不会饶恕他们,因为命运需要残酷的惩罚,来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如此看来,人所能做到的,横竖只是发扬自己的机能,或是扬长或是避短,以成全自己的机能。这就是叔本华这位佛教狂所要告诉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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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认为“生活意志”有两个基本的目的,一个是生存,一个是生殖。
生存的较高形式,是争取权力;生殖的较高形式,是爱情的专一、对异性的独占。而按照尼采的理解,权力要求与独占追求的最高形式则是“献身”,是俯视,这体现对世界的终极征服。
“意志是对身体的先天认识,身体是对意志的后天认识。”这句话的通读,花费我整整两个钟头,尽管在此之前的两年就已经读过,但一直无法理解。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浅一些的一层,不妨说成:“意志对身体的认识,是先天的;所以意志状态是对身体状态的适应。身体对意志的认识,是后天的;所以身体状态是对意志状态的延伸。”而这两种认识都是基于内在关联,即在自我范围内达成认识。对外物,包括对别人甚至对最亲密的友人,主体也无法通过自己的意志直接认识,即使身体借助于理智,也无法认识他人的意志。意志对身体的认识,不必借助于理智(理智只能用于外观即对外物的考察),而是通过体验;因为体验是“内线作战”,而理智分析下的意志对身体的认识,只能是“外线作战”。意志对身体的先天认识,并不能支配身体。
身体对意志的认识,则是后天的,其表现为:
A,身体是借助理智,才发现了意志本身;否则,它会听凭意志摆布而不知所以然。
B,身体是借助理智,才发现意志对身体的认识(即意志对身体的天然适应)是与生俱来,因而是先天的。如果身体不是借助理智发现了意志的奥妙,那么意志对身体的先天认识和与生俱来的支配,就无法被身体发现。
以上为其浅层含义。
那深一层的意思则表现在语法上:
意志是什么?是理智对身体的一种认识。换言之,意志不能直接认识与支配外物,而必须透过身体。这也表明意志对身体的依赖。
身体是什么?不过是意志的一种延伸罢了。所以,可以通过对身体的打击来砥砺意志、加强意志,潜移默化以改变意志。
另方面,生命(即人或别的身体)的一生,就是不断在对意志的认识过程中。人的一生,是不断为认识(最终的认识就是“行”)意志,或者叫做顺从意志、满足意志,即达到意志的目标,而奋斗的过程。身体对意志的此种认识表现为:一,为“生存的欲望”(叔本华氏称之为“意志”)而刻苦谋生;二,为“争权的意志”而顽强奋斗,其顽强的程度常常危害到自身的福利;三,为实现“献身的精神”(这是最顽强也即最变态的权力意志),甚至慷慨赴死,其激发生命可以达到白热化的程度。
“身体是对意志的后天认识”,身体可以抽象为:一种不断实践的对于意志的认识,在此意义上,人不能一分一秒没有意志,旧的意志消失,新的意志起来;旧意志的抛弃,是由于新的认识,而不是旧意志本身的自我扬弃。如果有一天,某人决定放弃旧的意志,那就是他在此之前,已经产生了一个新意志,诚如叔本华所说,“只有支配行为的意志,而没有支配意志的意志。”尽管在许多时候,这位法兰克福的伪君子经常不能自圆其说,矛盾百出。可以说,叔本华的意志论是贝克莱的感觉论的另一种发展。叔本华的意志论之所以比贝克莱的感觉更加投合现代人的口味,是因为其学说精华的伦理学成份十分浓重,“世界之为意志的表象”这个题目本身,就带有深厚的伦理学色彩而非纯粹的认识论。所以他的结论归向佛陀主义,因为二者同样具有深厚的伦理学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