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四章弱者的力量
六、自寻烦恼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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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越伟大,他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也就越剧烈……伟大的天才都是些 “自寻烦恼”的怪物,他们把许多莫名其妙和奇形怪状的压制,强加在自己身上,从而背负了过多的、似乎非份的东西。
这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便有了一场空前酷烈的消耗和折磨,在精神的意义上,这要比世界大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心理革命及其酝酿的新道德原则,缔造了一副全新的表现形式。这表现形式,古人虔诚地称之为“其德配天的人”,甚至自吹“是命运在这尘世的代表”。
由此看来,世界帝国并不发自某个妄想狂或独裁者的奇怪意念,而是一个普遍的和长期的社会运动的结果……甜的,酸的,辣的,涩的,苦的,但必定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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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曼帝国的事业,不是发自巴耶济德一世的壮举,而是土耳其民兵(加齐“贵族”及其武士们)首启其端。而罗马帝国也非凯撒的杰作,那是罗马贵族和罗马平民在实现了内部和平之后,协同攫取的世界成果。大英帝国,与英王的意志也毫不相干,那要归功于东印度公司的流氓商人、逃命的清教徒、以及罗德西之类的探险骗子的组织家才干。即如日本德川幕府的“岛国世界”,也是倭国南北朝浪人武士们的血汗播种的,和那纤弱的“天皇家族”何干?
在《权力意志》一书中,弗利德里希·尼采犯了一切理想家、乌托邦份子、教条主义书记们常常犯下的老毛病──把“教育”和训练等机械习惯的重要性,提高到首位,企图以非人的物质力量,制约人的生命及其内在世界。
当然,这对于一个社会运动的成功来说,也许是重要的甚至必要的,但想以人为努力战胜自然法则的努力,终究要失败的。这与他的一贯思想不无矛盾,因此只能解释为“组织力量对精神力量的再度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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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是什么?权力,应该是轮廓分明的反压制力。
有各种各样的权力:有宇宙的权力,有地球的权力,还有生命的权力和人类的权力、文化的权力等等。例如耶稣就把权力粗略地分为“上帝的”与“凯撒的”,尽管这种权力的划分被当时的人们视为亵渎上帝,因为按照《旧约》的记载,天上地下的权柄无不归于上帝……
而中国人古来的偏见与现代的迷误,却在于把“权力”观念全盘政治化了,似乎权力只是政治活动的附庸。其实呢?政治不过是权力活动的特定社会形式。权力活动还有远为丰富多彩的精神形式,如宗教(埃及),艺术(两河),科学(希腊)等等……都是高度发达的。只是由于政治权力的轮廓分明、坦然赤裸,我们中国人便简约地称它为“权力”,仿佛其他的权力都是虚无。而面对其他轮廓较为模糊的权力,人们便也模糊地称为“生命力”。其实,影响力、同化力、再生力……尽管披上了乔饰,又如何是生命力而不是权力?从这意义言,甚至连情感也是一种权力,幻想也是一种权力,救助也是一种权力,献身也是一种权力。
人生的权力,产自其争取解脱的活动。有什么样的争取解脱的活动,就形成什么样的权力;多大程度的争取解脱的活动,便造就多大程度的权力。这里,有着最丝毫不爽的报应在;这里,闪耀着灿烂而孤独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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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腾于历史之天的渴望,常常借助权力之翼。这权力并不消极,不是占有性的,而是再生性的。例如,历史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它终于破除了沉沦式的“幸福状态”,是因为它继起反抗“顺水推舟”这无机世界的宿命。
历史利用了参与历史的人们对权力的向心力,利用“权力”的抗拒沉沦的天然倾向,来增进自己的高度:对一种权力的离心力起源于对另一种权力的向心力,而不是相反;因为人永远都需要某个权力。
历史,宗教史,艺术史,政治史,科学史,本由权力促成。权力,还将改铸历史。而限制权力、追求平衡的理想,根本上是“反历史”的,除非它实际上推进了另一种更大规模的权力集中,除非它仅仅意在换取一个喘息,以便为更大的权力和更高创造,铺平道路。否则,平衡一旦确立,权力一旦消解,历史之天反倒混浊不堪了──历史之天的这一脾性,与老子倡导的“水”性,是正好相反的。仿佛历史借以确保自身清澄的那些巨大压力一旦不复存在,清澄的历史之天就会被再临的浑沌状态覆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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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欲创造历史的人们!必须注意自己的权力。必须注意不断保持自己权力的健康状态。消费的并因消费而变得病态的权力,将毒化历史,从而导致消费性的社会和病态的历史。而所谓“病态的权力”,就是以自身为最终的目的,以占有和享有为最终的目的。这样的权力是狭隘的玩物,是堕落的权势者们所能理解的唯一权力。而恢复权力的健康本性,就是还权力以工具性质,用权力来增进权力,用权力来推进历史,用历史来“实现命运的意志”。而不是用权力来腐化社会,用权力来糟蹋历史。只有“命运的意志”,才是最根本的权力意志。只有恢复了对于这样健康权力的向往,权力才充满反抗精神而非浸透压迫性格,才能抵抗历史的沉沦,把历史变成天路历程!而保证历史之天的澄彻空明,就要把一切无关宏旨的东西,作为史的渣滓、道的尿溺,逐出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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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败坏,源于权力的误解。社会的糜烂,来自权势者的滥用力量:既来自被治阶级对罪恶的趋附,也来自知识份子对暴力的阿谀。社会也是权力的外壳与形式。有怎样的权力,就有怎样的社会。静观社会之流从我们的身旁潺潺流过……体察社会之流在我们身上汩汩翻腾,就不难领悟,社会,仅仅是各种力量的会演、撞击、相摩相生、你争我夺,所形成的一些显而易见的外观。
有怎样的社会,就有怎样的“权力记录”,而历史,就是权力形态的变迁移易。宇宙史,就是宇宙权力的变迁移易的记录;地质史,就是地质权力的变迁移易的记录;人类史,就是人类权力的变迁移易的记录:文化史、民族史、国家史、区域史、家族史、个人史……亦然。
在那些对于历史和权力持有上述理解的心灵中,“权力”已具有全然不同的性质。权力已从世俗的、狭隘的人生之谷的谷底,升起,阴沉地翱翔在寥廓苍茫的历史之天。权力,从此已不再是勾心斗角的等义词,而成为一种永恒力量的代号,所以,这样的悲剧应该可以避免:一个握有权势的人不幸犯了错误,于是他自我解救的方式就是去犯一个更大的错误。“错误坚持到底,就是绝对正确。”这种无耻的权力要求,必须铲除!
而越是模模糊糊的权力要求,往往包含越是可怕的含义。明确而直捷了当的权力要求,虽然容易遭人反感,但毕竟是有限度的,它的明确牲就规定了它的有限性。模模糊糊的权力要求,和朦朦胧胧的希望一样──则隐藏着无边无际的野心和幻想。它们的贪欲是很难满足的。它们的逐步明确,会使它们的劫掠对象,感到日益深刻的惊恐不安。如果一个人说,“我要一、二、三、四、五……”──即使胃口大到千万亿万,也是不难予以满足。因为他既然开得出口,多少带有相当的“合理性”──否则,他岂不是拿自己开玩笑了。但是一个人如果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求正义、公平……”──试问,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你知道他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这是十分危急的信号。有时,整个世界都填不满它!因为他得寸进尺,巴蛇吞象。
而作为其贪欲对象的人们,这时往往不是昏头昏脑地上了当,就是在这虚声恫吓前屈服让步了。所以我们说,越是“道德化了的权力要求”,就越是富于上述侵略性。道德性和正义感──为权力要求所内藏的炸药,提供了坚强的弹壳;从而使得这种权力要求,对现存的力量平衡,具有更大的危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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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功能的道德准则,往往是有意模糊了其内含的权力要求。其实道德要求,往往是更难填平的权力要求:它不是直接的,因而更不明确,但从战略战术的角度说,这是更加巧妙的“间接路线”。
“我无限爱你”和“领袖爱人民”一样都极其无耻、有力、胆大妄为的权力要求,它体现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高级动物的全部情感的登峰造极:完全彻底的占有。
对食物的爱如狼对羊的爱、对异性的爱即“色狼”对“色羊”的爱、对同类即“一丘之貉”的爱以及对自己领地(“祖国”、“故乡”甚至“第二故乡”)的爱,表明所谓理想也是“权力的呼声”……而道德不过是克敌制胜的权力要求的伪装,一种变态的戏剧表演。例如政治骗子宣布了他模模糊糊的、甚至南辕北辙的权力要求,叫做“不断革命”。据说这在世界历史上都是“极富首创精神”的,其权力要求大到骇人听闻的地步,要求“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所以从那时以来好几十年,就一直造成思想规范和社会行为骚动不安。这个以“西方真理”包装起来的“底层革命宣言”,说的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做的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演出了权力要求的一个双向的极端形式。这种双重社会瘟疫的传播,使得“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成为受害者要求报复的途径,而“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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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宙的一切形态和一切漩涡里──都有着权力,都充斥了权力的要求。从这意义说,可把权力解为压抑或反压抑,即宇宙的根本动力。这样的权力,是不仅仅局限于生命及其属性的。这样的权力,超越文化意义、社会意义、政治意义。这样的权力,超越市民哲学和急功近利。
对权力的世俗理解,源于人对生活的肤浅感受。这些感受给人的错觉,使人觉得权力是人生的特产,而权力在政治事务和社会活动中,表现又最为显著。但实际上,权力在人生活中的表现,有力渗透一切人间事务并起决策作用。从根本上说,一切生存活动无不汇归权力,并据此揭开一切生命秘密的最终谜底。
权力,还不仅是“归宿”和“谜底”,简直就是生活本身。人们在追求生活的同时,也就在追求权力。人们在追求金钱、势力、爱情、他人仰慕、后代称颂的同时,也就在追求权力。权力是生活本身?不,权力且大于生活。尽管权力造成生活,但权力毕竟是隐藏在生活的背面。
生活作为权力的表现形式,是实现权力、体现权力的运动。
生活和权力的最大区别在于:生活是有形式的,权力则无固定形式可言。权力不断借用其它有形的事物,以显示自己的存在。自然、社会、人、文化、政治、爱情、灵感等等都是这类“事物”。权力支配一切而不出头露面:人们看到的只是生活,人们追逐的只是有形之物;但权力支配生活、宰制有形之物。这就是权力的狡诈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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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意志的杠杆说,有其合理之处:追求权力的意志,也派生出寻求充当仆人的意志,也派生出寻求经济结构和生产方式的食欲。在很大程度上,是战争需要和地缘政治的野心,促成科学技术的空前发展!因为它是反抗沉沦的向上的冲动。它和人的血肉之躯有密切联系,它也支配人和动物的感情。尽管夺权意志并非“本体”,尽管针对从它派生出的社会、文化、政治、爱情、经济结构、生产方式而言──它具有根本性,但它却是服从于更高的道德,这道德可以被命名为“天神”或“宇宙之主”。如此看来,“夺权意志”的学说,却是基于极大的误解,它把人的反压制的力力量给绝对化了,甚至予以“庸俗地客观化了”(这在叔本华那里尤其显著),从而极为荒谬地“使世界变成意志的表象”。因为说到底,夺权意志应该只是生物现象,用它解释整个宇宙生活,那是把“马尔萨斯──达尔文主义”推向极致的结果,和经济决定论的马克思主义具有异曲同工(难怪希特勒主义和斯大林主义成为绝对权力的并蒂莲)。因为,这权力意志的主人,毕竟不是那用语言创造万物的至上主宰。如果,“世界是命运意志的表象”,那么你又如何避免你所说的“命运”不是你自己的想法呢?有关这一点,《以西结书》说得十分明白。实际上,当叔本华和尼采等佛教徒把夺权意志本体化绝对化成为偶像的时候的,也正是他们宣称“上帝已死”的时候,然而,以“夺权意志”并不能填补“上帝”留下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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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们所见,“权力的奥秘”仅仅在于:
“没有人来压迫你,你就浑身不自在了。
这种现象并不仅仅适用于人类中的一些“贱骨头”,而且适用于全人类,适用于整个生命界。而对特别具有冲击力的人,尤其如此适用。生命的全部功能,在于抵抗压力,当人和各种各样的压力形态竭尽全力周旋的时候,他的生命力被调动得最大最美。一旦压力失去,人的全部功能系统将陷入空前的衰退甚至紊乱。因为生命的源泉──压力没有了,生命的节律也就随之减弱乃至消失了,生命实体因此面临空前危机。为了寻求自身的平衡,生命需要追逐压力(而不是什么权力)!四面树敌、到处冒险的生活,可以“帮助胜利者重新站立起来”(而不是躺在地上纵情声色)。
由此可见:
A,欲追求权力必先反抗权力。不从旧有权力的逼迫下解放,就不可能实现新的权力集中的优势。而若不实现新的权力集中,便不能有效地粉碎旧有权力。
B,因此,权力和反抗是一对永远处于“反馈状态”的孪生子。而反抗权力的行为,若不发展为争取权力的斗争──则始终停留在低级的、破坏性的水平上。
C,权力,这也是一个“圆”:反抗旧权力,是开端的“半圆”;争取并建立新的权力,是完成的“半圆”。二者合璧,权力的太阳方能升起。否则,留下的只是并不完满的“残月”──那又如何照亮人生的谷底和历史的天空?
D,追求权力与反抗权力,是对一个过程的两段描述。两段,构成一个过程。其实又何止两段!权力的阳光,可被分析为无数截面、无数光谱;但无数截面、无数光谱,也并不能拼凑成一个圆满的太阳。这从相反方向,充分显示出人的理性的狭隘与片面。
E,“维护权力”是腐朽的。其腐朽性在于:它阻滞权力的更新,使本来生机盎然的生命之流,遭到暗暗毒化。因为流水,方能不腐,流动的水,要比人为的消毒,更好──它不截断生物的链,而是成全生物的链,使得一切造化各得其所、各安其序、各取其乐。这样的造化,就是天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