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来稿:《王者之言》(041)
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五章被压制的德
三、被压制者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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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压制者的美德”这个命题,立论在这一前提之上:只有在遭到压制的、不自由的心灵中,人的美德才可能产生。所以,“奴隶道德”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只有奴隶才有道德──“美德”,属于被压制者。压制有各种形式。许多压制既非来自社会关系、也非来自物质的缺乏;但只要它构成压力,形成遏制,造成强使,就产生了导致美德分泌的机制。
原来,美德是作为自卫武器而制造出来的,美德是反压制力已经凝集的表现形式。人类,由于“天性如此”,当他不再感到内外交困时,当他感到已经自由,已经获得主宰能力时,他的美德就会逐渐丧失。丧失的过程越迅速,其后果也就越是灾难性的:故“暴发户”对邻人最危险。暴发户的内外平衡改变得太迅速,谁知道他会在暴发之后,要干些什么“自由自在”的罪恶勾当?往往还是变本加厉的变态勾当!
一定要有相当程度的压制,美的、善良的、崇高的、纯洁的感受,才会油然兴起,作为对苦难生活的解毒剂,作为反抗不义、建立公平的动机。所以,“受压制的人们有福了”,决非妄语;“压制,乃是上天赐给你的至福”,也不是说给倒霉蛋听的镇静剂,而是基本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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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压制者,身在重压下,如果放弃了升华的道路,就意味断绝了一切希望,这当然不行。于是,只有那些敢于面对压制、敢于嘲笑压制,同时还敢于忍受压制(以之作为锻炼自己身心强健的有力工具)的“威武不能屈的上等人”、“富贵不能淫的大贵族”、“贫贱不能移的真君子”,人生的圆满的至福,才呈现出来。
美德好像碧血,是从伤口中分泌出来的!一般说来,伤口越深重,分泌的血液也就越多;心理上的压制越残酷,则激发的美德也就越是光辉动人。我们应当用悲剧鉴赏家的眼光及口味,来欣赏悲惨世界中不断涌溢的美德。这悲惨世界,是命运对天才最高的赏赐,而悲剧鉴赏家的眼光及口味,体现了命运对注定朽灭之物的爱!
因此我们称“奴隶道德”为美德。因为我们看到:即将来临的世界,将是一个新的奴隶社会──它并不类似古希腊、罗马的奴隶社会;而类似奥斯曼帝国、满洲帝国那样的蛮族入主的奴隶社会。它们其中的一个,结束了一千五百年的罗马帝国(拜占庭),一个再度结束了一千五百年的中华帝国(秦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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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同样看到:唯有美德即被压迫者的反抗形式、防卫方法,才能为新文化的发轫,积聚必要的能源、培育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年轻一代。在这个议题方面,传道人的儿子尼采或因为无知或因为病态,或二者兼而有之,犯了一个绝顶的错误:基督教并不是单方面地使人驯化并弱化了人的健康本能,基督教岂不也使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多少恶棍借用基督之名,犯下了比之异教世界远为血腥的暴行。这些超级恶棍往往就潜伏在教会之中,打着上帝的旗号干尽伤天害理的勾当……尽管与此同时,基督教也使弱者更加俯首帖耳。这两极分化的含义不是一目了然吗?所以,“奴隶道德”到底是强化了历史还是弱化了历史?到底还是推动了历史还是阻滞了历史?答案显然是强化了和推动了而不是弱化了和阻滞了历史──为此,也仅仅为此,让我们欢呼奴隶道德的胜利!奴隶道德,虽然助长了恶行,却从反面即纵容的意义上强化了历史的邪恶动力,并推动了历史“冲浪过程”。
我们不得不遗憾地看到,被压制者的不幸处境,乃是源于自己(或其祖先)的某种“罪恶”。历史证明,今日之被压制者,乃是昨日之压制者,也是明日之可能的再度压制者。而今日的压制者之所以能肆行权力,乃是得力于其昨日之被压制。同样,也要在其明天为其今日之压制,付出再度受到压制的代价,从而再度转为“被压制者”。虽然历史的线索有时并不像我这里划分得如此泾渭分明,但我们具有历史直觉的透视已经表明:也许个体可以逃出这一报应的循环,但种类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你就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里的尼姑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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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被压制者,乃是历史哲学意义的“伤兵”──他们曾经惨败在人生的角斗场上。他们在前一回合的放肆活动,遭到挫折,于是沦为“伤兵”。然而,通过被压制状态而实现了休息的人,有福了;正如通过静静养伤而实现了自身复原的伤兵,重新有力了──他卷土重来,扬起烟尘。这样的人不因受伤而懊丧,或从精神上解除武装;他也不因养伤的寂寞而发狂。他时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知道报应的时刻即将来到,知道新的报应将回馈今日的无聊!
“伟大的伤兵”!──这决不是一个讽刺或亵渎的名号称呼,这是一个献给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者的颂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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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握有社会权力的人往往罪恶昭彰?因为占有权力,就意味着行使权力。权力,也如同一切工具一样,只有当它使用时,它才存在;搁置不用,怎能避免朽坏?争夺权力,则也必消耗反压制的力。而行使权力所具有的消极性,要远远大于其积极性:这是由人贪得无厌的劣根性造成的。人的本性,逼迫人以权力来填充欲壑,这种本性远远大于人以权力来创造文化的可能,正所谓“水往低处流”。事实上,文化上的创造者,多数是出于对社会权力的反抗,而不是出于对社会权力的顺从……
“含而不露”、“为而不有”,只是一种永葆青春的希望。而人的不安份的本性迟早将打破这种死寂,并以狂欢节的方式奔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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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的“慎独”与小人的“无忌惮”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君子以强力的内在控制,填补了外在压抑遭到削弱后所留下的真空。而小人,则由于这暂时的真空状态,而情不能自禁,下流地消耗了他的内在压力:于是当新的压制来临时,他就因为失去备战的抵抗力,而被内外交困活活绞死了。“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人可百般,唯不可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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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状态不是被压制(就更高意义说,被压制只是一种生命的准备状态),而是以被压制者之心,处压制者之势,即拥有压制力而拒不施行压制职能。理想的状态,像一张巨大的神弓,引而不发,长葆其盛。
我知道!这些只是年轻的梦想,仅仅现在,三十岁前夕,生命还有最后余辉在闪烁,我临照这变幻无定的世界,面对一切川流不息,心也升沉不已!我知道,一切力避衰落的希望,也许无益有害:它们只不过加速了衰落进程。老子倡言无为,因为他看到这世界背后的真情!伟大的心灵,追逐伟大的事业,他企图切割、役使、控制现实世界;以及探索、塑造、主宰精神世界等等,最终产生对他人身体和心理的支配并造成巨大压制,或帮助他人从压制下解放,以进入另一更为强力的压制状态──这无限优良的麻醉剂,达到一箭双雕的功能。
其一雕,使心灵摆脱日常生活的困扰和琐屑事物的纠缠,摈弃杂务充塞他生命空间的杂念──这些杂念以猥琐的希望、刻骨的嫉妒、无孔不入的欲念、自惭形秽的冲动以及羞耻怨艾、悔恨失意等等一切可以想见的形式,侵害他、腐蚀他、咬啮他,终于会蛀空了他!
其二雕,使心灵被空前博大精深、使人陶醉、令人神驰的精神高涨,紧紧攫住,开创有价值的也就是能令人振奋的活动──归根结蒂,追求伟大和不朽只是解脱的一种形式,是心理的平衡机能。这种形式之所以不同凡响,是基于它被超乎寻常的痛苦所充满。他像基督走向十字架的光辉,本身就是深切苦痛的永恒象征,作为人生的“无从医治而只能麻醉”的伴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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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空虚得可怕。”──但正是这强力恐惧以及为弥补这因空虚而产生的强力恐惧,而强行分泌出来的上述麻醉剂,成就了文明社会的思想家们所高谈阔论的“历史”!历史,步步是这样刻骨铭心的血印。在这类心灵的深处,也曾激荡过五光十色的媚俗波澜,但最后都归于死寂,无声无息。因为命运给各类心灵以不同的启示,首先给他们更大的差别,这个基本的生物和心理的事实,不禁一记耳光,打在那伪善的社会平等学说的脸上!仿佛狗血淋头的“治疗”,无情破毁了社会平等的诸多魔咒。缺乏权力,就缺乏活力;权力过少,活力也少。所以我们看到一些跳梁小丑一旦登上国家元首的位置,马上显得容光焕发,气指颐使起来。虽然,过多的个体权力对一个结构来说可能意味罪恶与堕落;但毫无疑问,过少的个体权力就像贫穷一样,使得生命本身的机能遭到扼杀。
各类生物都需要它们的势力范围,由此出发都不得不创造它们的权力形态。
每个个人都需要他们的权力形态,由此出发都不得不调试他们迈向权力的脚步。
──依靠本能冲动的方向、原始力量的度数、再加上外力或反作用力,造就了个体的权力形态,这就是他人的感觉能够确认的“存在”。人们在此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只有那些最幸运的物种及个体,才拥有势力范围和权力形态,而弱势集团、弱势个体则一概阙如,但实际上,势力范围和权力形态乃是任何物种、集团、个体必不可缺的,不同的只是势力范围的大小、权力形态的形式。
恰当的势力范围,使心灵长此安宁;不恰当的势力范围,使心灵充满嚣腾。合法的权力形态,使心灵甜甜蜜蜜;不合法的权力形态,使心灵充满苦涩──这里有什么平等之可言?有什么互相认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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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公道”就在于“区别对待”!它逼使那些认定自己所得份额为不恰当、不合适的人,去反抗、侵夺、扩张、转形。人间的斗争,就起源于上述不同的心灵感受──以致一颗有活力的心灵,宁愿毁灭也不愿默受。“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因此并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秽行,而是在光天化日下普遍风行的准则。而“损人利己”,不仅是一个争夺资源的明显需要,也是一种取得心理优越的隐秘渴求!
从心理上说,“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是不存在的。对优越感的隐秘渴求来说,损人就是利己!打击别人就是抬高自己!而我们传统的道德箴言簿之所以告诫要避免损人而不利己──恰恰说明这样“幸灾乐祸”的行径乃是生命的常情。而箴言的实际含义是,不要让心理优越感的隐秘渴求发展得太员,以致干扰了资源争夺方面的明显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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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心灵,是由于极端的优越感(“拒绝媚俗的超俗感”)而不是由于恪守道德箴言簿,才不屑于追逐这一类的幸福(1,损人而不利己的疯狂游戏;2,损人利己的赢利,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不等于说,他没有追求这类幸福的倾向。事实上,他只不过给予这种追求以更辉煌、更博大的形式;并在这种形式的陶醉中,走向更高级的生活。伟大的心灵因此显得仁慈、博爱,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懂得残酷和仇恨的必要性,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陷入残酷和仇恨中,他便被降低到群众的水平。他怎么能与小民争利呢?他怎么能去正法一个普通的罪人呢?所以伟大的心灵可以发动世界大战,但对讨厌的邻人却不得不礼让三分;他们流血漂杵,但脸上却是肃穆的,心里则带着谦卑的微笑。按照同样的道理,他面对群众的崇拜,也感到由衷的厌恶,尽管他呼应这种热情,但他清楚,群众哪里懂得敬畏他的价值?群众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狂欢,就像是幼童的“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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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禀赋”、“本能”、“内在压力的生来度数”、“隐秘渴求的基本方向”等方面的不同──每物种、每个体都有其扩张的领域,尽管具体的领域对每物种、每个体都极为不同、五光十色,而且不同的物种与不同的个体,渴望不同的标尺。
A,如果达不到他的领域之极(包括空间的深度、时间的绵延两方面),他就会感到压抑、欠缺,就会不由得兴起强烈的愤懑、毁灭的热情。B,而如果达到了他的领域之极,他也会感到满足甚至幸福的。他就以充满和谐的情调去遐想潮潮,如庄子之乌何有之乡、柏拉图之理想国、但丁之天堂,以及许许多多的乌托邦(这是人的内在和谐精神的外延?)……C,而如果超过了他的领域之极,他就会感到放纵与放纵后的虚脱,然后被烦躁、懊恼、悔恨甚至虚无精神,给吞噬掉。
“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的人啊,你们差一口就饿,多一口就饱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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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利是消极的权力;权力是积极的权利。
社会权力,是持有者的毒药。它的消极后果导致软弱、腐化;因为耗能过多,因为主体最终无力抵抗诱惑,因为人的欲望是满足不了的,一个欲望的满足,引起新一轮的欲望,而且更大、更强、更野。这些欲望是生活的泡沫,不是生活的先导,它们并不足以改造生活、革新生活,只在旧生活的死水上投入臭气翻腾的浮光掠影。
一个欲望、思想,若不化为一种冲动、一种改变生活的行为,并不是真的。一个欲望、思想,达不到“实现不了就宁愿灭亡(毁灭对手或自我毁灭)”的强烈程度,就不是真的。除非你一旦抽去了它,生活就沦为无聊的杂凑、低劣的演技,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毫无内容的空洞形式,你才能宣布,“我是真的”──只有到了这种时刻,打开那未来大门的金钥匙,才向我们显现出来。
达到你的扩张领域之极吧,避免自己的活力被暗暗戕害──这是一切生活理想的终极秘密?不论这些生活理想具体表现为多么大公无私,误解和悲剧的关键,不在于各种扩张的冲动彼此冲突,而在于伪装的保护色,给扩张的冲动,所投下的虚假阴影。外来的压力使主体改变了他的天然状态,并逼使他在不自然的状态中行走,从而造成深刻的病态。这灾祸的根源如此隐秘,以致很少有人看穿它。
一个心灵要能不受外力的逼迫而改变自己的天然倾向,是有福的。即使死在征程的半途,也还胜似那在别人的路上,走到尽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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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种族特征”:其高级形态不是指物种的、群落规模上的肉体官能方面的特征。个体的“精神类型”、“意志力度”、“欲念倾向”等等;不也是“种族特征”吗?甚且是更深刻、更本在的种族特征?正如“强有力者”,也是一个广泛的甚至有些含混的概念,它决不等于身强力壮、筋肉发达,也不等于性欲亢进、食欲旺盛,甚至也不等于心地冷酷、手段残忍,或精明强干、厚颜无耻等等。虽然一般人认为,“强有力者”应该具备上述特征。
真正的“强有力者”,是能创造出别人力不能及的“始作俑者”。体力、意志力、想象力、行动力的王冠,都是他的,而这些气数是无法在他的体貌上预先推算、未卜先知的。“强有力者”的名号,是由结果追认的;除非命运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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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意:能够满怀同情的理解去体会别人的意思;善于倾听、吸收不同的意见,能对别人的境遇作出设身处地的感受……这些,诚然不失为美德,是合群的人类品种的优良特征,但是,这却与能够创造历史的品种特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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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历史:这是多么可怕的压力。这有时体现为外压:环境要求他这样做,否则便不让他活下去。但更多体现为内压,苏格拉底式的“内心的呼唤”,如果拒绝这呼唤,人就会因空虚、惶惑、内疚甚至精神崩溃,而悲惨死去,为了顺从这内心的声音,除了动员主观感受、在空前的磨难下坚持明确的方向感,别无办法。
这种主观的感受,经常体现为“拒绝”,唯有拒绝外压的气势,才能获得创造的喜悦。“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大都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吓死的。”
直截了当的“拒绝”,使主体孤独,使客体感到突兀、费解、隔阂以致愤怒。“拒绝”将招致“拒绝”,如此循环往复、日甚一日。这使得世界分裂了,社会分化了,文明分叉了,而分裂却正是历史运化的基本形式。所以创造历史的人们,往往表现出某种生硬的狂态,作为社会交响乐中的不和谐音程,促成整体的优美。不信,要是缺了不和谐音程,整部交响乐反而会流于平板、单调以致庸俗,使人发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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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被压制者,将是明天的世界主宰;本来的世界主宰,常在后天沦为仆役,往往是最卑贱的仆役。”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恒理。所谓“被压制者”,不是社会学术语,而是心理学概念。现代西方的荒淫哲学,把人视为物质,一笔勾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视人与人之间的组合为机器的构造。这是源于十八世纪、风行十九世纪、统治或半统治着二十世纪的西欧海盗后裔的大众舆论。然而,这并不是什么真实的景况。真实的景况是:人是心理动物。他所谓被压制,不是一种外在客观的、齐一的标准可以度量出来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有这种标准),而是基于不同人的主观感受。据此,所谓被压制者,就是强烈感受到压制感的人;被压制感越强烈,则其受压制程度也越深,其反应的度数也就越高。
所以我发现了这个现象:被压制者的感觉,远比缺乏受压制感的人们,敏锐得多。也可以说,感觉敏锐的人,较易成为心理上的被压制者。同时,被压制者的情感,要远比缺乏压制感的人们,纯洁得多。也可以说,情感纯洁的人,较易成为心理上的被压制者。综合起来,被压制者由于其敏感及纯洁,较之缺乏压制感的人,更容易为某种感情而献身。比如,一个处于逆境[请注意,“逆境”一词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主观感受的表述。]的人,必定是感受很大压力的被压制者,这种人很容易被别人的善意表示,所打动。一个绝望的人,有时会变得异常轻信,他会把他在正常状态中决不会相信的东西,当作救命稻草一样全盘接受下来。甚至一个贵人在落难时,也很容易爱上一个贫贱的女人,这类贱货他在平时连看上一眼都不屑。凡此种种,又与“饥不择食”相关。因为饿汉比饱汉更机敏、更警觉,同时他们的情感也较单一,较能摈弃习惯看法,等等。
如果需要为这类现象提供理论的证明,则不妨说,被压制状态有助于排泄情感的杂质,犹如一定的压力会挤出脓疮中的液体。而在境况危险或面临死亡时,许多人便会拼命地交配,像昆虫那样完成最后的生存斗争。这样,为抵抗压制,使自已能在巨大的压力下继续存在或幻想可以继续存在,生存者必调动一切力量来反击,这种“集中精力打歼灭战”的方式,使他在情感上变得纯一,在感觉上变得敏锐。与此配套,生存者除集中精力,还要排斥内在杂质,如果他不能有效地做到这一点,必会削弱信心、稳定、抵抗力等等;并丧失方向感。
压制是提升生命力的不二秘方。这样看来,压制虽被一切生命所厌恶并躲开,但压制却有助提高生命的各种能力。且不说“生命起源于压抑”的原理,我们称压制为提升生命力的不二秘方,还因为压制具有提升被压制者的道德力量、情感力量和行动力量的功能。
终于,人们多少可以理解什么叫做“被压制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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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被压制者能负荷如此重大的使命?他来到这世界上,带来了一个空前的预言:世界将永远成为被压制者的世界;世界是命运为被压制者预备的一份礼物。
命运之所以把这礼物,赐给最深度的被压制者,不为报答或慰借他,不是要他放纵一番、发泄一场──而是要有秘密的事业在他手中完成:命运把这礼物交在他手里,是因为知道他是最负责任的保管者:命运让他用自己的性命,重塑这礼物,以完成愉悦命运、震惊世界的创造性工作。他是命运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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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这潜隐在最深度的被压制者,却是《福音书,登山宝训》中所说的“清心的人”,所以上帝才让他接管世界。诚如马克思·奥勒留·安东尼在《沉思录》中所说:“只有当不想统治的人成为统治者的时候,他的统治才可能是善的。”他将接管的世界,既非彼岸,也不在天上;他不坐以待毙地等候主人,也不行法利赛人的祭祖,他拒绝售卖罗马的赎罪券,也不以布施的名义欺财诈色。如果命运悦纳的话,他就借力使力地接管,他也不推辞千古恶谥。
今日的被压制者,可能被明天的权力所腐蚀,并淘空其内在精髓。这命运的路线是,久经压制──加获得力量──加反抗压制──加掌握权力──加实行压制──加自我放纵──加腐化堕落。──如果他不是真命天子的话。
而天命之子是稀有的。且既便天子也难免一死,精神总会委顿,肉体总有靡烂的时候。于是上述的路线,成为人类的命运。牧师的儿子尼采所夸张的“主人道德”,其实反倒是贫弱无力的病态标志。那些作威作福的老爷和横着走路的暴发户,比年轻的强盗更加可恶。理想的人,应是命运的工具,而不是任何利益集团的代表和打手。因为一旦成为统治阶级,没有不腐化堕落到底的,他们握有的权力,使他们不再创造奇迹,而是在消费生命!而我们的被压制者,则不是劣质阶层,而是传达天意的被压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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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权力是毒药。因为权力与“被压制”是相反的概念。所以我们看到,在尘世间,越有权力者,越容易堕落;越无耻的人,越容易发迹。卑鄙不一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但无耻一定是无耻者的旅行证。人的罪恶程度,是与他获得成功并掌握权力的程度,成正比的。权力越大,罪恶越大;罪恶最大,权力最大。由于活着本身,就意味多少拥有一点权力,所以,基督教的人类原罪说,真正触及到了人性的要害。不仅人有原罪,万物都因其自保倾向──即使那位“首出庶物,万国咸宁”的天子。
另方面,唯有权力能解除压抑,没有权力就只能受到压制。然而遗忘了天子的现代人众,却无法运用权力的压制来增进自己的生长能量,反而附庸权力的压制来消费自己的生命能量,结果使得权力的病态日趋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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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只注意权力,而不注意德行;只注意外部物质,不注意内部精神,可谓舍本逐末之至矣。因为权力毕竟是毒药,权力不能医治现代人的病态,反将毒杀千万亿病人。
权力之成为毒药,因为它不提升生命,反退化生命。握世俗权力者,鲜有不堕落的。“权力的作用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只有一句话:浪费生命。”世俗权力都导向罪恶,导向放纵,导向反压制的生命力量的消退。故一切伟人,莫不因压制感而奋起;一切大业,莫不起源于绝望中的反抗。
这绝望亦为主观感受。在许多人看来,“他们有什么难过的?他们过得比我们好多了!”可见,绝望者,起自伟大心灵的天生不平,这不平注定要改变世界均势和历史定局,打出新天新地来。而世俗权力呢?使人的生命流为形式,徒具其表,蛀空性情;它只会带来舒适、享受一类的清福,这仅仅便利生命的消耗;很少人会“放着权力不用”──他们的贪婪,终于使权力成为一切毒药中最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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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权力的人(即握有高于常人之权力的人),要想不因权力而自我毁灭,必有超强的道德情操,而不仅仅是消极的所谓“自制力”,这才是《老子》所谓的“自胜者强”。自胜者,必以道德情操来凌驾生存欲望、权力意志。所谓道德情操,当然不是被动状态的自限,而是主动状态的热忱。一个真有道德情操的人,其最高座右铭必非“我不应该……”,而是“我一定要……”。
是的,正是他那不可摧毁的“一定要……”的固执,为他树立起千百个 “不应该……”的戒律。只有在这意义上,戒律才是必要的。戒律的压制,酝酿、激起的反作用力量,使得创造的甘泉勃发。甘泉的勃发与荒漠的压制之间的关系,可与飞奔者与影子的关系作比:奔跑者为摆脱无处不在的阴影,为实现“脱离阴影的那种解放、透明的自由感”,竭尽全力地飞奔!甚至当他颓然倒下时,也本能摆脱阴影,但他却在这运动中,跑出辉煌的成绩。像流星发出触目的光,他的格言是:宁可短点也要亮点!命运作证,如果他不是怀着如此美妙的希望,是决然拿不出如许的精力来的!这叫“夸父般的疲劳而死”。如果不是疲劳地死去,他也会老死在床上或“死于安乐”。牛栓在桩子上也不免一死!创造者与压迫力的关系也是如此。创造,是受思想的驱使,渴望摆脱压抑的窒息。否则,即使死亡也不能帮助你摆脱那普遍压制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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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无论庄子的坐忘还是印度的瑜珈,都是渴望摆脱压力的努力,是以彻底的放松来对付无孔不入的压制。它们通过制造“内在的吗啡因”,通过做个“活死人”,把力量集中运到特定的方向。这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端。这甚至可以使死,成为复活的中继站、再生的渡口:从一种被压迫状态转移到另种被压制状态;从一个地狱摆渡到另一个地狱。正如犯人在押解途中,不免设想新监狱的种种令人振奋。……并怀着期待的欣喜,来迎接可能是更坏的苦难……美哉!神啊!这就是你的救赎?这就是你对人类的最高的爱。
由于兼容了神性,那“道德情操的载体”天生就不属于这个“现存的世界”,这“可感的世界”,这“人类意义的宇宙”。所以他绝然超越这世界,他与这世界之间无牵无挂,可以一刀斩断似乎斩不断的流水,更何况离愁乱麻之类的干系!正因此,他无从滥用他的权力,即令这权力此刻体现为世俗的权力;唯有他可以免受“权力的毒害“?正如鲨鱼感染不了人类的许多疾病?这是由精神类型的异常,预先决定的!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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