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五章被压制的德
五、野蛮与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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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这小厮的鞑靼姓名“金玄烨”倒经常被人遗忘),常被前清的遗老遗少称为“中国历史”上最贤明的一个统治者。当然,这也是在亿万亡国奴匍匐在地的衬托之下的时候。
而这恰和他的蛮族背景有点关系。近亲交配向来只是产生弱种?而远方的杂交却能获得意外的生命力?唐太宗、周武王,其实也是如此的半开化者。至于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秦始皇,就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来路不明者了。正因为他们生在边缘地带,所以获得杂交的优势。而中国近代史上的湖南,其实也是因为在汉族内部的这种边区性质,因为苗瑶的混血,而得以在日益萎靡的汉人中间称王称霸的。
统治者的政治命运,常也与这一生物学现象暗合。特别当一个文化实体的内力已经十分衰弱、颓废之际,外来的侵略,也可能起到类似杂交与嫁接的作用,从而唤醒其内在的某些生命力;反过来,也可以本地的特性,使侵略者的面貌也焕然一新。
至于针对文化实体所进行的具体创造,这种分析尤为切合。基于社会文化的相似而在和平礼貌中进行的近亲交配,要么不能生育,要么先天不足;而由侵略的强暴为后盾的杂交、嫁接,却能基于受体的极端痛苦,而开辟新的生命道路。历史上还有许多所谓的文化大师,是作为外来者,以“客卿”而显身扬名的。这一点并不是我们的发现,所以每个够格的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学识和理解,列出一张极长的人名目录来……强暴和卖身,在历史中所起到的积极作用,被我们的观察力一直大大低估了。
是“侵略”,通过播种、催化、刺激、杂交,传播并创造了一切号称为 “文明”的残忍东西。没有侵略动机和侵略行径,哪里会有文化上的创举、精神上的升华?而最辉煌的文化之果,往往正是侵略之果(或对侵略的有效反抗)。所谓有效反抗,即“实现反侵略的鸿图”。“反侵略不是什么“反对侵略”,而是“反向侵略”!如俄国人向亚洲的扩张,就是出于反向侵略蒙古帝国和中国;而西方世界向全球的扩张,是出于反向侵略回教帝国,结果使得中国人的亲兄弟印第安人遭到池鱼之殃,亡国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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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被侵略者,不是消极地停留在反对侵略的初级阶段,而终于深入到“反向侵略”的高级阶段!反向侵略,在道义上是对侵略的复仇,在生命上则是纯粹的自我伸张,是以“反侵略”为号召而进行的侵略扩张。根据这些事实,可以说,被侵略者(而不是侵略者),才是下一个历史周期的最大受益者!
这样看来,“反侵略”(反抗侵略和反向侵略的各种形态:反军事侵略,反政治侵略,反文化侵略,反经济侵略,以及最终意义的反人种侵略……)──作为生命的高贵本能诚然可歌可泣;但“侵略”作为更基本更强大的本能,就更加必不可少!
“反侵略”的伟大斗争,诚然具有高尚的道义性和宣传价值,并因其道义性和宣传上的激励价值,而格外成为文化的酵母、精神的动力;但我们不要忘了,“侵略”才是“反侵略”之父……侵略因而是人类行为的循环链条中,高于一切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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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欠下的债,必须由子孙来偿还”──这是困扰现代中国的宿命式咒语。我们的一生,都在祖宗欠下的、积重难返而无清偿之望的债务之海中,被煎熬着。这冷酷的定律(除了“命运”,我们不知道它是由“谁制定的”),以其在我们身上种下的古老荣誉、顽固习惯、没落贵族的心思,把我们的生活逼人绝境,令我们的灵魂窒息,并毁掉一切希望,同时点燃众多无谓的疯狂:也许命中注定,这无谓的疯狂,竟然能化为新生的希望?
我们所继承的债务,无比沉重,浩如烟海:它并不体现在可敬的祖宗们,曾经的伟大光荣及其导致的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上,而是体现在我们今日的行为特征上。
文化分析学者(民族的文化分析学者,犹如个体的精神分析学者),把这些特点归结为“支那人的劣根性”,因此毋宁说,我们最可怕的债务就是我们自己!而所谓“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是可敬的祖先们,在他们的幸福生活里种下的孽种罢了?我们,是作为龙种的子孙而孵出的跳蚤!因此,我们必须受到惩罚,被龙种的梦想和感觉,与跳蚤的处境和能力之间的巨大剪刀差,活活剪成碎片!尽管我们自己仿佛并未作恶,甚至未能分享罪恶的利润,但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的利润啊!所以,我们必须为祖宗负责,必须承受他们行为的全部后果!这就是“乱世的真理”:它既然如此冷酷,又怎能不是真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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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报应!!我们无法躲避报应的阴影!!!
报应无情,尽管从个人的、时代的断面看,它不公正,甚至盲目、专横、强暴、蛮不讲理。它是如此缺乏我们的头脑所说的“理性“,这说明,我们通常判断事物的标准以及相应的感情,是虚幻的、有害的、应予废除的。报应,仅仅是报应,在强力推动历史剧目,我们因此只能承认它的大德,并顺从它的蛮横,如此方能“顺应历史的潮流”(“顺帝之则”)!否则你的“生存权利”即刻剥夺!须知一切“理”都是报应的造物,并是为证明报应的合理而存在的。
佩带髑髅的历史女神,以其特有的冷酷微笑,使现代支那人沦为债务奴隶。最惊人的事实,并不是我们必须清偿的超巨额债务──最惊人的事实,是我们命中注定“没有借贷就负债累累”,“没有作恶就陷入奴隶地位”。面对嗜血的历史女神,不满足她荒淫无耻的要求,我们甚至会失去“被奴役生活”的最后指望。如果谁敢揭示这破天荒的秘密,就将因此受到全方位的无情放逐。所以我们无一例外地受到世界各国的驱逐,从一个港口被扔到另一个港口。这样的奴役状态和奴隶身份,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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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敬的祖宗们,为对应当时的挑战,而形成他们的行为方式。但他们的有效努力,并没有随着他们的退出而烟消云散,这些行为方式的模型,因其过时而具有毒素:我们所面对的,是与古代的统一天朝截然不同的战国世界,结果古代的营养物质成为现代的毒素,象死神的影子一样紧迫我们,丝毫不舍;像基因一样深入我们的骨髓,支配我们一切的言谈举止!是的,古代行为方式对今日的生存斗争的巨大的、阴影般的笼罩,乃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陷井。能否实现新生,能否清偿债务以摆脱奴隶地位,取决于我们自己;能否超越陷井,而超越的程度,决定了新生的程度!
如此,我们所经历的,为什么都是悲惨世界,就一目了然了。因为我们 “生而负债”,如不努力奋斗,债务还会刊上滚利,越来越重,直到我们把子孙万代拍卖干净……这巨大的恐怖,震慑并抑制了我们追求幸福的全部冲动,所以,我们焦虑,无法解除彻骨的威胁。我们知道一切努力毫无成效,尽管我们虔诚,试图建立新的信仰……但我们知道我们会被击败,我们的还债行为,将制造新的债务。这恶性循环,贯穿我们的命运、我们的骨髓,深不可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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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把“报仇雪恨”之类的概念,定义为“人为的有意识的报应”,因为,是自然的规则、天神的意志,使人间的报复成为永恒的报应!面对酷烈而骇人听闻的复仇,我们非但不应谴责,反视为高贵行为。复仇不仅是“结账”,还是清洁的工作,因而有助于卫生。最有生命力的人,必体现最炽烈的复仇、最微不足道的顾虑。请欢呼一场彻底的复仇!它为历史演化,提供最强的催化剂。他倾慕亚历山大宝刀──一刀斩断祖传的死结。
“人人都生而有罪”──这不仅仅是基督教的理论,而且是生命的真实。稍加变通,也许有助于我们接受这个冷酷的事实:我们必须为我们未曾参与的事件,承担后果;我们只是无穷的“因果之链”上的小小一环!生于报应,死于报应:报应是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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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于“抵抗”:投降固然灭亡,无敌又何尝不是灭亡!打遍天下无敌手?是“独步古今”的公鸡式幻觉,它作为灭亡的前兆,早在两千年前就俘虏了中国的心,使之麻痹。人作为生物,也像其它生物,需要一定程度的确定性、不变性,需要适度的僵化、偏见、谬误、武断,才能集中力量、以一当百。作为“生命的局限”,它当然算是提供了必要的保护线。然而,局限也得有一个限度。“过犹不及”十分清楚地告诉我们:日益增强的局限,已经造成“尾大不掉”的危机,使我们的巨龙奄奄待毙。
“停下来”是美丽诱人的,然而也是腐朽的伊始。许多未亡的支那人,像八旗子弟般,他们的终极理想就是,在冬日的炕上,抱着一个小老婆,并由小老婆替自己点燃鸦片烟枪。这是最极端、最过瘾、最支那式的“停下来休息”。即使暴发户也像心满意足的破落贵族那样停下来休息,却完全不懂得:停下来之所以是美丽的唯一理由,无非因为一切美丽的东西,只有当观赏者“停下来”之后,才有充分欣赏的可能。若不停下来,即便连最美的视觉对象,在观者的视网膜上,也只是一片浮光掠影而已。哪有丝毫的“美”的影子!所以停下来时为了欣赏美,而不是为了抱住小老婆抽大烟!
“美”这感觉如果真是独特的“美”,那就真的不得不是感觉、彻底的感觉也就是幻觉──是必须求助于某种程度的静态的。即便常人所谓“动态的美”,若无静态为其辅佐,何以捕捉?“停下来”之所以诱人,还因为“停下来”就是惰性与舒适的最终胜利。一切运动着的个体,终将“停下来”,并接受惰性的拥抱、舒适的奴役──这也是生命界线之一,是动物世界的普遍规律。因为对惰性的任何抵抗,都以青春为背景,而且也以青春为代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青春有限,惰性无限。所以青春终是惰性的俘虏,“停下来”的麻木,才是生命忠实而形影不离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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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人,在冥想死亡时,感到恐怖的痛苦;而惰性的人真的面对死亡时,却恬静,因为停下来的麻木已经攫住了他!因为旺盛的生命力及其抵抗力,早已消失了。“停下来”因此成为宜人的,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它虽意味生命过程的衰落,但也包含着痛感的减弱!无怪乎,尽管公众恐惧生命的衰落,却愿意在减弱痛感的条件下走向生命的尽头!而公众对生命衰落的恐惧,也是基于对痛感的恐惧;哪里是出于对“停下来”、对“生命衰落”之抽象的恐惧!
衰落本身,其实也不像强盛者想象的那么痛苦,强盛者由于精力旺盛,由于敏感的洞察,而夸大了衰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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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记忆是苦恼的根源”。这话语的真实性通过以下事实而证明了:任何衰落者,不论其为何种等级,都必经历其强盛期,而他们在衰落期中的痛感,更多是来自他们对强盛期的片面记忆。尤其是,大自然为了欺骗人们继续勇敢地活下去,使时间美化了过去的一切,因此任何记忆都带有极大的省略性。更尤其,人得到某物的快乐,远远不及失去那物的痛苦大;而人又很容易习惯快乐、不习惯痛苦,所以人永远,容易痛苦而不容易快乐。这样,人对强盛时的强盛与衰落时的衰落的鲜明对比,并而完全来自衰落当时的感受,也来自他对强盛期的省略记忆和特别美化!这使得衰落期的感觉,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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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从来就没有“兴起”过,更谈不上“强盛”,由于这样的人对痛苦过份趋避,因而总是“停下来”。这种人的一生,是不断衰竭的一生,这衰竭从他们发育成熟之日就开始了。他们的生存,实在有违“人”的定义!其实,“停下来”并非衰落、腐朽的肇因;“停下来”只是衰落、腐朽的预兆罢了。至于这种惰性的原因,迄今笼罩在生命的神秘之中。生命的定数,使得那一天,“停下来”的愿望,成为不可抗拒的诱惑:升腾的、光荣的帷幕,冉冉落下了!
如前所述,“美”,总是和某种程度的“停下来”,同一步骤的。因此 “美”也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某种的腐朽。我们大可不必为了女性化的现代社会的习惯而讳称这一点,毕竟,即使连最伟大的英雄,也是由女人抚育而成的!“美” 的称号,就如此意味着某种女性化的陶醉,某种阴性的沉缅,某种充满表现欲的凝固:“停下来”,像模特儿一样展示……
尽管如此堕落,但诸如“美”、“和谐”这类精美的玩艺儿,却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道具呢。人需要休息,需要调剂……即使最顽固、最勇敢、最伟大的战士,即使“天神之子”,只要他是由人投胎的(“太子”),就不能幸免于难。如此一来,“美”与“和谐”这类的儿童玩具,就成为人生不可或少的调味品、装饰物,甚至“理想”了!
究其实际,“美”造成的舒适感,与创造力勃起时的兴奋感相比之下,就只是被动的感觉了,它较多取决于对象,而很少取决于自己──这是与创造力的唯我独尊,正好相反的。“美”只是丑恶之链的较为可爱的一环,“女性的美”是需要不断勃起的创造力,来予以鉴赏的。
日本俗语:“英雄和油画一样,要从远处观赏。”这岂不是说,“女性的美”也与英雄的本质,根本对立呢。所以,为了得到“英雄”的本质,就必须舍弃近处的“美色”。而所谓“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的那类英雄,也必须首先经历舍弃美色的考验,否则,他从哪里获得英雄本质呢?一方面,邻家姑娘、唾手可得,并不能满足英雄的想象;“美”包含着跨越时空的价值判断。另方面,距离及其造成的模糊,有助于“记忆的省略”;而“惊鸿一瞥”、“记忆省略”,则是飞升到“美”的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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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秘密在于“抵抗”。投降固然灭亡,“无敌”也是灭亡。因为无敌,作为“独步古今”的公鸡式幻觉,会削弱抵抗的力量,所以是灭亡的前兆。
人,作为生物,有一点也像它种生物,须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不变性,生活才能延续不断。也就是说,某种程度的僵化和谬误、偏见和武断,就这样成为人的基本生存需要。这不足为奇。既然是生命,哪里能缺少“生命的局限性”?然而,这得有个限度。“过犹不及”十分清楚地告诉我们,随历史发展,历史因素日积月累,人的局限不断强化;人的文明,由于“尾大不掉”而遇到越来越大的危机。过度的局限就像没有局限一样成为生命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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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自我限制”的民族。因为中国是一个早已“停下来”的民族。如果我们不能重新起动,命运一定不会饶恕我们。只要重新起动(哪怕是以极端手段起动的,哪怕是以疯狂方式起动的),命运必能赦免我们的衰颓、消除我们的疯狂、中和我们的极端,然后饶恕我们,赐予新的创造力,使我们得救。那时,一种伟大而酷烈报应即将在中国显灵。伟大得酷烈,酷烈得伟大,让我们为之肃穆而不是为之发抖!
是的,我们在肃穆中祝福,祝福这报应的彻底而完美:中国所负的债,可能一了百了?阴性的沉重历史,可能被勃起的创造力逼向颠狂的极端?新的生生不已,洞开了;坦途中,奔跑出快乐的婴儿。如果我们发抖,那么只能在发抖中灭亡?为此,我们需要回到野蛮,并奉野蛮如康熙者,为贤明。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