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五章被压制的德
六、怪诞的认识论
397
洁净癖的最大危险,是冲淡了神圣事物的圆满内涵?从更深刻的意义说,则破坏了伟大事物的完整性?
神圣事物的神圣,并非就人的卫生功能而言;伟大事物的伟大,并不以其是否合乎某类道德准则而移易……
囿于一己观念的洁净,而驱使观念的宿主,远离伟大与神圣,固然是危险的;但若以人的寻常观念,来分析神圣、宰割伟大,甚至以“消毒”为借口来侮辱生命,则是亵渎的……如此岂能称为“科学”的呢。
神圣、伟大的事物,往往独立于我们这些瞬息即逝的动物所具有的道德之外。越是神圣伟大的事物,它们的内涵越是复杂,但也越是需要受到完整、有机地对待,而不可随意扬弃。妄图“扬弃”较自己为巨大和复杂的存在的人们,自己反倒会被判入扬弃的地狱。
398
在“易运浩荡圆融的运化”中,一切“恶”,不复存在;因为一切 “恶”只有当它们对人们构成危害时,才是恶。在超越了我们渺小存在的“运化”之中,一切“恶”,无不回归为“善”,因为易化才是“终极的善”。这不是乔装生活的罪过,不是把衡量“善恶”的标准暗地更换,不是以“无标准”代替了善恶标准,所以不是将“恶”粉饰为“善”。我们称此为“易化”。
让我们做一个譬喻:世界上最有用的和最有害的,都是有机物;而人视为污秽的腐尸、粪溺之类的不堪入目的事物,正是一度作为美人食物被人极力追求的东西。是“易化”的决定作用,使它们分解变质,并继续分解为不再令人厌恶的元素。人的判断和价值标准未变,但它评价的对象本身却改变了。改变的关键是,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被终止”的,万物将永恒运化绵延,化易变形,直到重新转化海阔天空,一片原始纯粹的美……
对人的历史行为言,这也同样适用。“历史行为”,是对历史发展的形态具有影响的行为,历史行为不会由于它“已经发生了”这一事实,就在实际上“已经终结”的;换言之,一切历史行为在它们已经发生并产生影响后,并不“到此为止”,而是通过“死亡──再生”等变形、化易,在人们难以察觉但毕竟可以察觉的的形态下,继续发展,充分展示其影响力。所以人们说,评价越是重大的历史问题,所需要等待的时间越是漫长,因为要看清其主要影响是困难的。而实际上,许多历史行为的全部影响要完全展现出来所需要的时间之长,已经超出人们的耐受力,所以人们迫不及待地做出自己所需要的错误结论。可以想象,如此短促的人生,要弄清历史行为的性质和影响,是近乎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说,只有易化的完整过程,才有足够的长度可以衡量天才的作为,而真正天才的最显著特点,就是完全不顾大众的评价,一意孤行在命运指引的道路上。因为他是人中的较高者,一切低下者的认识,完全不应干扰他。只有那凭其智慧即“命运的恩赐”而洞察天意者,即一个新的天才,才可以恰当评价他。
善恶问题也是如此吗?一切恶是暂时的,可以被易化为善。这并非由于判断标准的改变,而是由于易化的过程长度,足够将恶转化为善。社会的“恶”,对易化所起的催化作用,往往要大于自然的“善”;因而越是邪恶的,也就能成为越是善良的:“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这种牢骚也从另面说明:越是后来投入革命的,对革命的贡献也就越是新近,越是有力。晚革命的、不革命的甚至反革命的,都还可以再被革命所利用,而已经被革命所用过的,却无从再被革命利用了。在这里,“绝对值”的概念,不妨成为衡量历史行为的一个工具,而不必把革命当作封官鬻爵的“道德判断”。在易化那崇高而无偏袒的裁判中,“正”与“负”,“早”与“迟”,并不重要。
399
易化对“恶”的转化功能,不是通过物理学意义的分解功能而实现,而是通过历史学意义的综合功能,而实现的。所谓综合功能,也就是“历史行为的性质,受到完整展现的功能”,尽管物理学的分解功能和历史学的综合功能,都落实在它们的“回归”功能上。《老子》云,“归根曰静。”这回归的功能,是在宁静中净化,净化中宁静,从而揭示世界的本谛。
所谓“回归的功能’就是:”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的文雅说法。也就是“回到事物的本来状态去”,而不是囿于一时一境的偶然,以致弃本。而所谓“恶”,就是以偶然、弃本的现象,抽离易化之渊;而只要易化继续潮涌,一切恶,无不善。
400
有纯宗教天地,却没有纯道德天地和纯艺术天地。这是为什么?因为宗教是道德与艺术的妥协。宗教,和道德与艺术于一璧,熔禁忌与图腾在一炉。人世间,没有另外一个创造,可以像宗教那样,充满惊人的自我矛盾、自相冲突。人世间,没有另外一种创造,可以像宗教那样,满足形形色色、互相反对的人性要求。人世间,没有另外一种创造,可以像宗教那样,在光怪陆离中还能保持内在的完整与形式的纯一,还能通过某种神秘的恐怖,涌现高雅脱俗的风格。
纯道德的天地,失之枯燥;纯艺术的天地,失之放纵;所以碍难形成圆满的天地──以俘获各色人等的灵魂、肉体。主观的天神(如大乘佛教徒所崇拜的观音)或是“善”的,或是“恶”的(如中国民间所崇拜的魔怪);客观的天神(如殷代《卜辞》或周代《大雅》中所崇拜的天神)则无善无恶。主观的天神,具有人性或人性的升华,如爱、慈悲、救苦救难等等。客观的天神则没有人性,更为远离希腊──日尔曼──印度等“雅利安神话”中诸神的荒诞放纵。
401
要人对一个事物(无论客体存在还是主观感觉)有所“认识”,必先要那事物对人已经构成某种压迫:也就是说,人们实际上没有能力去“认识”并不压迫自己或并不吸引自己的事物。在这种意义上,“吸引”也是一种压迫,甚至是更大的“压迫”。所谓“渴望”,不是出自认识,而是出自本能!但“渴望利用某物”,却是一种认识的结果。“渴望利用某物”的动机,还进一步推动了认识的发展。尽管它的原动力仅仅是,“对来自某物的压力感到烦恼、愤怒、敌视等等,进而需要把这些有害的情绪转换成为有益于卫生的反应,以便因势利导、控制环境。”
402
科学认识的对象,构成物理意义上的压迫。艺术认识的对象,构成心理意义上的压迫。对物理压迫较敏感的人,可望成为科学家;对心理压迫较敏感的人,可望成为艺术家。政治认识的对象构成社会意义上的压迫。宗教认识的对象,构成精神意义上的压迫。对社会压迫较敏感的人,可望成为政治家;对精神压迫较敏感的人,可望成为宗教家!余可类推……总之,没有压迫,就不会有对应于压迫的认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认识”;有什么样的压迫,就有什么样的认识。
──认识的形色纷纭、时装各异,但,都是针对压迫而发的“某种反抗形式”。没有“客观的认识”,因为没有“客观的压迫”;在这种意义上,压迫,若不能化为“压迫感”,就是毫无用处的。因为那对“认识”的萌发与演化,可谓并无裨益。
──欲“提高认识”,必先“深化压迫”!
请听这首“哀兵之歌”:
为什么“哀兵必胜”?因为他们尚未被权力腐蚀!哀兵的元气郁积于衷、没有外泄──他们因此还能“惟精惟一”、竭尽全力。这样一来,胜利不用“夺取”,而是自动落入哀兵的掌中。
有朝一日哀兵们“胜利”了,伟大的哀戚和可贵的警醒,就削弱了── 权力的毒素从此乘虚而入……真正的胜利反而变得再度遥远了。因为在这世界上,真正的胜利和最后的胜利,并不存在。所谓“胜利”,无非是一个漫无止境的进程,而非一个断然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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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们的一生,就该忍气吞声?难道我们的生命仅仅朝拜别人的利益和别人的目的,而不是朝拜比人崇高、比人经久的存在?该是结束那些诱使我们火中取栗的荒唐说教与恶毒阴谋的时候了!那样,只有当我们朝向自由的象征,并激活不断的灵感,我们才拥有力量。但愿这就是我们的见异思迁、朝秦暮楚!
当我们朝向自由之敌,但以奴役集团为主人,生命的灵感会窒息,冲击的力量会递减,谁能谴责我们的由衷的厌恶!这时,我们希望走向旷野、到无人之境,去追踪落日……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样的主人是尘世的代表。所以,我们不仅仅对主人,而且对尘世间一切事物亦复如此:你是自由的象征还是奴役的工具?你是激发灵感者还是扼杀灵感者?──这是我们判断取舍之的基准。尽管永恒不变的普遍尺度,并不存在……
404
“她”永远在那里……“她”永远焕发青春的活力……“她”永远在激励你每一条神经……企图诱使你脱离轨道、背弃命运。“她”扰乱你的平衡、使你陷在矛盾的苦淖中。“她”要你。“她”要你去屈从“她”的一切奢求。从最细微到最根本的……“她”什么都要。“她”有她的世界;“她”和你不属一个天地。但“她”要你屈从、要你投降、要你变成“她”的仆从!神秘而却浅薄、动人而却危险的“她”……仿佛永远闲散,逍遥在那儿──对精神的探险者,构成致命的诱惑。
她们都酷爱暴露自己的肉体……用最精心的或伪装成最漫不经心的方式。最细腻的煽动和最高傲的冷漠,作为诱饵……最自相矛盾的举措和最言不由衷的语汇,以扰乱情欲猎物的心──尤如一条善解人意的野狐狸。她甚至用最复杂的迂回倒退,来摆脱坚韧不拔的猎人或使之落入死亡的陷阱……但对落入罗网的猎物,狐狸们却又是毫不留情的。她们都喜爱乔装自己的感情,用最相反的言辞,倾诉最使人陶醉的“蒙汉药”。这群历史的奴隶,不知反抗为何物,却要装作高傲的主人。但命运却给她们最奇特的随遇而安之能耐!以此,逼使那屈从她们的人,也沦为历史的奴隶。女人,就这样成了创造者的试金石。甚至连一个无畏的海盗,一旦被这些貌似主人实为奴隶的尤物羁縻住,也将立取败亡、死在断头台。所以使那位 “英雄竞折腰者”,并不是分外娇娆的江山,而是上海滩头的娼妓(或用现代语言说,是演员)。难怪许多亡命天涯的汪洋大盗,为明哲保身起见,反都避女色唯恐不及。
她们是文化周折里的浮渣。浮了上来,引人注目;但却身不由己,听候摆布。作为明星,她们并不真的参与任何文化,因为她们脱离创造的意识和自觉的历史。尽管诗人们阿谀说,“她们才是创造之源。”是,她们挑起战争,如在特洛伊城;但并不参与战争,置身在史诗英雄的行列之外。她们激发荣誉感,但距离荣誉则遥不可及;她们刺激文化,但自身却并不包含任何文化的要素。
她们都喜爱暴露自己的肉体!因为这已是文明的末世。但逼使她们戴面纱、穿长袍、立牌坊、成“沙蒂”的时代,已经遥远但又已经不远……历史的钟摆又将摇向另一极端。因为在人类心灵的深处,总有两个完全相反的倾向在高喊“自由”……一道新自由的曙光,也就是恪守道德乃至恪守禁欲生活的曙光,已在地平线上跃跃欲试了?尽管那样带来的,依然不过是新一轮的无聊透顶。
405
过一种“有道德”的生活,也就是说,过一种养精蓄锐的生活、一种促进升华及生命转机的生活。有道德的、禁欲的生活,因此不是“消极的”,而是一切胜利者借以吐故纳新的,是他自己笃实力行的。如借用理论家的话,那是一种远离“畜群的”生活。
这样的胜利者欲使自己长寿,需将自己融于一个更大的集体:不是集权主义的“集体”;而是文化集团和生命种族。人类欲使自己不朽,需将自己融于一个更久的存在。融于彼而不丧我,并以自己的特色去丰富那伟大集体和久远存在 ──这是文明意义的“长寿艺术”。
人类也罢,文化也罢,民族也罢,欲保持长久不衰的生命力,必须具有超越自己的能力,它需要懂得,与久远存在(如自然界)协调的生命艺术。既然决心融于这大的存在,就需要适度放弃自己的利害和自己的是非,而直趋这存在,并以其节律为自己的归宿。个人的归宿,是集体和种族;集体和种族的归宿,是文明和生命,而文明、生命的归宿,则为自然或曰命运。自然与命运的归宿,是“终极的善”。我们也许无法用经验证实终极善的实在性,因为我们的经验太肤浅、太局限也太短暂了;但是我们经历中的浮光掠影,却可以证实终极善的或然性。既然没有人怀疑自身的“实在性”,那么为什么要怀疑自身实在性之上的终极善呢?即便最极端的怀疑论者,也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下,缄默了。既然“我在”,那必定有高于“我在”的终极:无论如何,“我”总有一个渊源,一个来处和一个去处吧?没有人会愚昧得认为人生可以永恒。既然人生不能永恒,那它只能是一个过渡:既有来处又有去处的过渡状态。这来处与去处,这大于我们、久于我们的,可以证实终极的或然性。“吾身”的存在无可辩驳地证实了之前之后的链条。谁否认这链条的存在,无异否定其自身、否定其祖先、否定其后代;既否定了种族的归属,又否定了文明的归属。即便这样绝对的否定者可以存活下去,他内心仍有最深的疑虑。因为他的否定只是愤世嫉俗的表现,他的本能和常识,并不支持这无端的、过激的否定。除非他是神经缺损的白痴。
406
终极的或然性无始无终。而世间的存在若有始终,必有来处去处。它与它的来处、去处,合成一个更大的存在。这更大的存在,若有始终,也必有来处去处;它与它的来处、去处──合成一个更大的存在……如此追溯,无有穷期;而在其尽头,横亘那真正的终极性。只是在这终极性的无穷运化及其形成的“易化”中──一切存在,尽都泯灭、消融,无形在它不朽的化易中。在易化的巨大游荡中,在永不回头、永不忏悔、永不犹豫的游荡下──人间的苦难、幸福,刻骨的抱怨、冲天的希望,誓不两立的善恶,不可调合的利害……尽都移易、消亡,没有印迹……在它们的墓碑上,闪出了终极的善。
407
最好不用“自然界”一词,来表述终极性;最好用“太极”一词,来表达终极性的“非客观性”──为的是驱逐从古至今的综合混乱。智者的投机,群众的迷惘,盖源于此,对“自然界”可通过经验作局部的考察,而对于“太极”,即超验于概括之外的神秘,人的经验,如何把握?即使天才也只能透过自己的本能、透过对内在世界的反省,推出“我思故我在;我在太极在”的思想结论。
我们的“自然界”,并不是“客观的存在”。因为人在使用“自然界” 这概念时,无不包含浸透了各人的主观。即便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段,所理解的“自然界”也不一样……“客观的存在”呢?没有!如此,人对“假定的客观存在” 的主观感受,才占有主流地位。而“客观存在”这一必然的假定,其实是从自身存在的偶然中,推论出来的。最重要的,不是世俗的“善”,而是易化的“时”。合时,就是善。
合市井之时,是市井的善;合天运之时,是天运的善。合超级存在的节律,它的春、夏、秋、冬,是伟大天才的善。──春行春事,夏作夏功,秋获秋实,冬尽冬藏。节令上的春夏秋冬,是地球北温带居民的感受──但还有一种文明的 “春夏秋冬”在那里,它向我们秘密传达宇宙深处的脉息……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