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五章被压制的德
八、超级诈骗犯
413
人,生而喜爱掠夺,为达目的,乐于采用诈骗手段。这种人性,即使从儿童身上也可以一目了然。
道德、教养、文化的熏染等等,对这生就的欺诈倾向实行文饰,或进行某种程度的抑制,但在根本上却是支持并进一步增强了它。因为这倾向抹煞不掉,它转过来要求道德、教养、文化等等力量,反过来为满足自己的需要而效劳。
414
“谋大业者,不计小利”──并不是不计小利,而是企图以小利换取大利,大业至德盛矣哉!不掠夺、不诈骗,并非目的;而只是积累信誉,以便为遂行大掠夺、大诈骗而积累必要的能量、信誉。多少禁欲者、多少历史的创造者,他们的坚忍精神、道德光辉,足以照亮阴沉的宇宙千万世纪……可是我看见:他们的左颊上印着“掠夺历史”,右颊上刻着“诈骗众神”──这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儿,使我茫然。
415
“少数人”反抗“多数人”,也就是少数人反抗社会,出以不同的形式则生不同的命运。它若出以文化的创造这形式,就有一个文化繁荣时代的来到。它若出以军事斗争这形式,就有一个强权中心确立,它若出以宗教狂热这形式,就有一种新宗教的崛起。
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成功镇压、严酷统治,诚然造成“暴政”;但不会马上形成可怕的僵化。只有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成功压制、严刻腐蚀,才会使得整个文化的活力趋于衰微……所以中国历史上的开国皇帝并不是僵化的,王朝末年才风行腐败。通过系列观察和反省,我们终于认识到,“多数人意志的胜利,是文化的末日。”也就是王朝末日。末日经常不是“暴政”的别名,而是由伸张“正义”的行动导致的。如果这正义,意味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成功压制和有效腐蚀;如果那暴政,意味少数人驱使多数人奔向某个聚焦的目标……
416
“多数人”合群,他们的个性不强、干劲不足、主动性不够并缺乏抵抗精神。“少数人”天生有反骨,他们个性独特、充满斗志,内心奔腾着想象和创造的冲动,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些特点,完全可用体质人类学或文化人类学的工具予以检测。甚至在动物世界,我们也可以发现少数派与多数派的对立和分庭抗礼。
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变成了“某个时代的统治思想”?是统治阶级的心灵塑造了某种文化的精神?局部地看,仿佛是这样的。可是展望整个文化史,我们就发现:统治阶级可以被摧毁、推翻、瓦解、取代;但文化的精神却依然强有力,征服一代又一代的统治人物。由此可见,可能并不是统治阶级的精神塑造了文化的精神,而很可能是它们共同受造于更大的压力。比如罗马帝国瓦解后的西欧,它的统治阶级先后是:教会、封建领主、专制帝王、国民议会、工会、政党、新闻媒体……但我们却不难发现,它的文化精神还是有其一贯之处,由此可见,文化精神并不产自统治阶级的心灵。因为统治阶级的思想与心灵也是派生物,虽然看起来像是独立创造的原生物。
417
哥伦布以他的远航新世界,来反抗他置身其中的那个社会。虽然他割不断与旧世界的种种联系,最终还成为这些物理的与心理的联系的牺牲品,但他毕竟是离开旧世界的第一人。现代的美国人,为了标榜自己自别于欧洲和旧世界的孤立主义──就奉哥伦布为理想人物,但这正好反证了哥伦布命运中的那种性质,即唾弃祖国又被祖国唾弃的气质。
一切冒险家和探险家,都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反抗者。他们的进军,是出于深切的厌倦和果敢的叛逆,这些特立独行的反抗者们,反抗社会,也就是反抗随波逐流、惰性十足、喜爱合群、毫无创造精神的“多数人”,其反抗行为的特定形式,也就决定了文化的形式。换言之:他们怎样反抗,文化就怎样形成;他们反抗了,文化就诞生了。
有时,他们的反抗是出之以“绝对服从”的形式。对旧世界的厌倦、反抗,产生了对于新世界及其主宰者的空前崇拜和无条件服从。而“无条件服从”毕竟还是有一个唯一的、未被察觉的条件,那就是:对旧世界中异己势力的蔑视和反抗。所以耶稣说“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凡不背着自己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能作我的门徒。”(《路加福音》十四章)有时,他们的反抗是出之以“勤恳营造”的形式,例如建设一个新国家等等,就是这样。建设,意味着某种破坏。任何建设一旦出现在空间中,必对其它东西起到瓦解作用和破坏影响;甚至对地球环境的现有平衡,发挥某种悄悄地腐蚀。不论我们这类生物,能否对此见微知著、认识总结。
历史的节奏,就以人性中这“反抗──压迫;再反抗──再压迫;再反抗──直到灭亡……”的基调,产生。归根结蒂,反抗会蜕化为新压迫,它激起新反抗,又再蜕化成再压迫……“呼吸不停,战斗不止。”
418
“权力”倾向于“肯定”,哪怕是欺诈式的肯定。“权力”肯定了创造以外的一切东西,而这一切东西却终不免是归于否定的。其之所以是否定的,就在于它们并不像“权力”的占有者所昭示的那样积极,而是极为消极的腐蚀性存在。除创造以外的一切东西,都消极,都是“阴”。只有创造才积极,才是“阳”。
“权力与创造不共戴天。”应当广义地理解这句话。我不否认权力也有创造的潜能,但这只是巧合而已,是创造性导致了权力,而不是权力导致了创造性。成功的权力,只会削弱创造力,使创造力从非创造的孔道中发泄出去。有时,权力刺激也会促使创造力高涨,但权力刺激不可过大,过大反而磨灭了创造的冲动。尽管权力催化了创造潜能,但创造的高涨不是产自权力。人的本能总是千方百计用权力以求纵欲,所以权力对他们意味着灾难,“德行”与“权力”在他们身上是对立的。权力越重的人,道德越败坏,只有深受压制者,才成为“有德之士”。
419
如果暂时撇开这一点不谈,而有兴趣找一点更直捷、更切实的“原因” 时,便不难发现:由于科学的进展,人们干预自然进程的权力也相应加强了;由于“群众时代”的到来,人们干预社会进程的权力也得以强化──但结果又如何呢?心的嗜欲越来越强,人间冲突越演越烈,上述两种权力的强化,到头来都灌注到野心中,使之无比膨胀起来。于是,运用权力来“享受人生”,而不是“追求人生后面的虚无”(如“彼岸”),就成为人生唯一的目标及内容。
中人和下愚都有创造潜能,但没有艺术情趣,没有重视游戏轻视功利的贵族天性,他们的潜能最终都没有发挥出来。不会创造的人们认定创造比争权,太是隔靴搔痒了!这些感官动物视创造为逃避现实,为“懦夫本色”。这些感官颠倒的动物哪里能够理解“行为场所的转移”这样意义重大的母题?他们哪里懂得,权力无非来自先前的创造;权力只是对于创造的消极报酬?
420
针对自我的权力也即“行使自己的天赋权利”,俗话说就是“享有”。 “享有”还可以细分为“肉体的快感”和“精神的陶醉”两种。享有作为“报酬”,其目的是使动物的生活更有兴致。除此之外,享有只是消极的,没有更多的积极动能。尤其有害的是,很少有人能抗拒享有的腐蚀。
如果说,对自然的权力,有助于减轻自然界的压力;对社会的权力,有助于减轻同类的压力;那么享有作为“消除自我压力”的方式,作为规避种种戒律的途径,显然更受青睐。对享有的限制就形成了所谓戒律。戒律的目的在于控制 “无谓的精力浪费”,以控制享有带来的解放感、自由感、扩张感以及种种快意的宣泄;只是,这对生命很可能有害,因为这些权力的后果都是消费性的,原始性格十分顽强。
在上述三种权力形态的关系中,对同类的权力欲,助长了对于自我的权力欲;而对自然界的权力欲,又助长了控制同类的权力欲。在这种意义上,科学更多不是在“探索自然的奥秘”下助长起来的,而在“力求控制同类的权力”中诞生,如多数时代的科学发展,都是以军事工业为杠杆而勃起的。技术的发明,不仅仅是为了“提高生产力”之类的抽象目标,而是为了反抗同类的压迫,它体现为 “竞争”或“弱肉强食”。所以,科学的迅速发展,总是与分崩离析的乱世,一起来临。而技术发展则反过来加剧了“社会两极分化”,又推动社会的无情“进步”,这种进步永远是与人的不幸福状态紧密相连的。最后直到技术发展导致环境破坏,迫使技术发展本身不得不停滞或减缓下来。只有等到社会萧条、文明解体之后,上述不平衡状态得以减轻,社会的重新统一,再度成为可能。所以,“社会政治方面的统一”(“思想统一”、“宗教统一”,只是其副产品),经常都是技术与科学发展、艺术与文化发展的致命伤。幸好,这些统一还是与动物庄园里的幸福,紧密相连的。
421
权力首先体现为,权力行为对创造行为的腐蚀;其次体现为,权力行为对生命健康的戕害。权力既然如此罪孽深重、恶贯满盈,是否应该受到必要的谴责?
不必了。人的思虑其实并不能够“改变”什么。“自由意志”耍枪弄棍的余地其实是很小的。一切由意志促成的改变,细细考察下来很多不过是前定的,而且是前定于意志之外的动因动能……人的思虑、意志,甚至天才的潜意识,都只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微风,至多不过是信风或是“王风”罢了,哪里可能是真正的动因呢。我们在此并不指责权力,只是陈述它的始末、揭示它本来面目。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