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1979-1982年)
第六章民族与思想
八、认识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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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斯替教派,是早期基督教的一个重要派别。他们的《创世记》有耐人寻味的启示性。他们也承认,感性的世界(即犹太人的《旧约·创世记》中“上帝七日所创的世界”),是神造的。但他们同时声明:这位创世的神,不是全能全知的宇宙至上神,而是一位名叫亚勒达包斯的“劣等神”。这位劣等神,正是信徒对《旧约》中的“上帝·耶和华”的称呼。这位“劣等神”,是一个更高的神──索非亚(SOPHIA,意为“天之智慧”)的“叛逆之子”。而恰恰是这叛逆的、劣等神在其“对超理性的叛逆”中,才产生了我们称之为“宇宙”的、这个“感性的世界”!
对这感性的世界,奥地利物理学家马赫曾经正确地称之为“感觉的复合”。按照诺斯替教派的上述理论,人类苦难的种子,并不是埋在“失乐园”的灰尘中,而是埋在“创世记”的光明中。按照如此逻辑,那位遭到万人唾弃的“狡猾的蛇”、《旧约》中的“恶魔撒旦”──反而可以被认为是基督的救恩所不可豁免的中介!因为这蛇警告过夏娃,要她食取禁果、获得智慧,以便把自己和后代,从 “劣等神”创造世界、对人类进行“感性欺骗”的罪恶中解放出来。按照诺斯底派的邪说,作为劣等神的、创造感性世界的耶和华,他的自由创造活动,是以至上神索非亚的“允诺”为前提的。但是,至上神索非亚不会永远容忍劣等神耶和华限制人类净化感性世界的奋斗──终于派下自己的儿子耶稣基督,把人类从耶和华创造的感性世界的泥淖中拯救出来。……
像诺斯替教派这样的创世观与救赎观,是希腊人接受犹太背景的基督教的过程中,产生的特殊混合体。因此,它是两种古典文化(希腊文化、犹太文化)相遇时,击迸出来的精神电火。透过神学的飘忽帷幕,它向我们发出如下的文化信息:
A、各种创世记,即以感性世界为基础的创世景观,都不是永恒的。所以,至上神(最高的精神状态),终会派下他的“儿子”(即某位道成肉身、体现了最高精神状态的人)──前来打破已然的、既定的感性世界的僵局,他即将(和已经)把人类的命运,带入超感性的境界,从而构成“世界的毁灭”与“最后的审判”。
B、创造了感性世界的“神”,或说感性世界所创造的“神”(圣经正确地称之为“偶像”),只能是自私的“劣等神”。他在一次性的创世之后,就懈怠歇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懒惰,为了维持自己的领主地位并享受人类供奉的香火,他刻意软化人类,意欲永远将之囚禁在感性世界的笼子中。为此,也仅仅为此,他禁止人类服食智慧果,是要他们固定在蒙昧中。他不让人类享有生命树,是要他们永远处于从属地位。“伊甸园”是片极美极美的乐土,但那是感性世界的因笼。生活在乐园中的人类,是没有个性的囚徒。他们不自知,并以受奴役、被保护,为乐事。……
C、被动的人类,终于在某个“不安定因素”的鼓动下,行动起来,打破了感性世界的沉闷。
“世界是怎样的,对于更高超者来说,是完全无足轻重的,上帝是不会在世界上显示的。”──路德维格·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6·432,
多么绝望!正因为他拒绝显示,他才是上帝?但基督的上帝却不是这样的,他为毫无价值的人舍命!在人本主义的意义上,新宗教的兴起取决于两个条件:A、群众需要一种超现世、非物质的安慰与寄托;B、天才需要一种超现世、非物质的升华与陶醉。因此,宗教的兴起,有待尘世生活的令人绝望、使人厌倦。这时,历史的需要,才来到我们身边。历史不是由少数天才随意创造的,因为越是伟大的天才,就越是命运的恭顺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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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最高成就,甚至全人类及其文明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活下去?面对反复无常的世界,人们终于可以明白:人可以达到的,与其说是征服,不如说是超越感性的世界!征服,是肯定,是对感性世界的吹捧:人的每一个进步,都体现为征服,人的每一个动力都由征服的意愿来提供。这样,每一个事业都意味着征服,例如克服一个壁垒、解决一个问题、爱上一个女人──无不意味着 “征服”。
诸如文学、艺术、科学、宗教、经济甚至演说、演戏、做人、做梦,无不意味着征服。如果没有征服的刺激,人生将何其平淡?世界将何其荒凉?文明有何意义?然而,只有征服而没有超越,犹如只有收获而没有对收获的使用,除了使自己沦为守财奴之外,还有什么呢?“金玉满堂,莫能保之”(《老子》),此之谓也。感性世界的消解,将使金玉沦为败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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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种族秩序中的人民生活,仿佛大为不同,但还是属于同一范畴──受基本肉欲的驱使。群众的物性本身,无所谓善恶,仅是一种生物现象。所以,人民运动的性质,也是不会改变其物性的。一切试图改变人民生活和人民“精神”的努力,都是注定要落空的──因为谁也无法改变上述的物性,更不能遏制这种物性带来的肉欲。受限于感性世界的人民生活,完全是一种物质运动。从精神现象看,各时代、各区域、各种族的运动,仿佛性质不同;其实呢,大同小异,任何认真的精神载体,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一个实干的战士,因此用人民的物性来达到自己的精神。因为他对天人关系的新认识,是以天作为调整人的行为及人际关系的一个标尺。在他看来,天与人,实际是同受一个最高造因的支配,对其中一造(如“天”)的认识,有助于对另一造(如“人”)的调整。当宇宙形态出现特定倾向,人的行为及人际关系也会出现相应的倾向。所以不同地区的不同人,感受到不同的宇宙形态,地区与人的差异,使天与宇宙形态,拥有不同的影响力。而时间差异,又给表面相似的空间形态,以各不相同的特性。严格说,这既非人受到天的移易、感应,也非天受到人的感应、移易,而是它们同时受到更高造因的感应,据以调整了共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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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使用更洒脱和超越的眼光,并借助更高级的角度来看,有理由认为,土壤与植物、环境与动物、天与人,并非谁决定谁,或谁决定于谁:而是共同受制于一个更隐秘更不为人知的因素,某个就人的感觉而言的“虚无之君”。并不是“天人交感”,而是天人受制于更高的造因,这“虚无之君的造因”,能够使得天人同时现出相似的特征。
由于人容易习惯社会状况的改变,所以自然状况的突变──灾异,才会对人暗含一种警告意味。现存的社会状况,既然已经背离常轨,那么对文明人类而言,社会感受已经不足以像自然感受那样直接、敏锐地射入灵魂了。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社会灾难,不再察觉它对文明人的命运所造成的损害。暴君可以把暴政美化成仁政,也可把恶意曲解成慈悲;但他决难把自然的灾异,说成是上天的赐福。所以,用灾异学说来对暴君进行最后的制裁,不能不说是西汉今文经学家们对文明世界的一大贡献。其合理基础在于:人的动物本能比人的社会习惯,更基本也更强大,且还派生了前者。因为决定事态发展的,最终是动物本能而不是文明习惯,所以对社会状况的认识,不得不受权势者宣传左右摆布,但对自然状况的感应,却独立于社会意识形态之外,因为天毕竟高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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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土与植物、环境与动物、天与人──这是不可分割的两造。没有植物,水土是什么?没有飞禽走兽,大自然又是什么?没有了人,天是什么?天之骄子又是什么?在这“不可分割的两造的对立”中,有深刻的统一。是土壤决定了植物的品类及繁萎盛衰之理?还是植物改变了土壤的成份及其质地?是环境(水土、气候、经纬度、毗邻的生物链等等)决定了动物的种族特征?还是动物及其连锁活动改变了环境的风貌?
天人感应,不是单向的而是交互的,不仅天决定人,人也改变天。天人交感意味着:A、天的态势及运行,对人的心理及行为的影响;B、人的希望及命运,对天的状况及天人关系的再影响。这里的机制是有机反馈的、生龙活虎的,无法用西方的机械观念来解释。理解的金钥匙在于中国式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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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地学”起码是“有道理的”。不同的居处、住宅,对居住者的生理、心理,可能没有影响吗?这一点无须精明的心理学家就能认可。而精明的心理学家,只是可以对此作出更精细、更系统、更有趣地分析罢了。而不同的生态和心境,又将酝酿不同的行为方式、思想风格等等,以致于可以达到“立竿见影”的地步。而这一切,又给居住者带来不同的命运!──世界在他心目中的影象和模式,因此大相径庭;他在世界上的定位也因此发生微妙而不断的变化。任何拥有生活经验的人,都可对上述所言作出自己的注解,难道不是这样吗?
宅地的位置、建筑的样式、水流与朝向、大的背景环境,从此与人的命运结下不解之缘。“风水”也是如此。它对心理动向、行为反应、世界图景的形成等等,影响巨大。不但活人周围的“风水”是这样,死人周围的“风水”亦复如此,特别是在一种崇拜祖先、深信死者境遇将影响活人命运的文化系统中,就更是如此了。
至于更深一层,人们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宅地、这样的风水,就是一个更重要、更是休戚相关的问题了。例如,古代帝王对祖坟以及现代独裁者对故居和寝宫修葺盲,也含有宅地意义的巨大风险(和“机遇”)。从“风水”的角度来说,修葺不失为一种破坏,穿凿不失为一种泄漏。所以,极盛的穷奢极欲,实为破败的预兆和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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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中的“风水”观念,也可解为反压制观念的古老表述。“风水”好的地方,也就是压制得恰到好处的地方。所以,任何“开放状念”,也都是对好风水的釜底抽薪和致命一击。
一定要有所压制,而后才有所兴起。开放诚然是兴起之果,但又何尝不是兴起过程的终结呢。一切世俗的伟大及繁荣,都是对开放过程消费,没有不终得其报的。
五色海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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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1982年)(结束)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