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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选骏来稿:《王者之言》(058)

www.creaders.net | 2006-09-08 15:44:43  万维读者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一章文化的本体论 
 
三、哲学研究的新视线
 
018
 
人是在文化史的大气候中塑造自已心灵的。同样,人也是通过哲学史的学习,塑造自己的哲学理念的(哲学的冲动和方向,则来自生活压力本身)。因此,如何看待以往的哲学,是一项既有趣又严肃的活动。对哲学史的研究,不是永远固定不变的。在一条道路上,不可能看到自然界和历史界丰富多彩的四维空间。在一条道路上,不论它多么“宽广”、“四通八达”,都只能看到一些不甚联贯的侧影与断面。它看不到伟大自然与丰富历史的真正全景。但对深沉的灵魂和邃彻的目光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它要求参透各种有形及无形。
 
019
 
在体会前人文化与哲学的反反复复的思维运动中,个人的心灵之光是“理解”的前提和杠杆。“洞窟假象”是各个人的假象。因为每一个人(除普遍人性所共有的错误外)都各有其自己的洞窟,使自然之光屈折和变色。这个洞窟的形成,或是由于这大自己固有的独特的本性;或是由于他所爱的教育和与别人的交往;或是由于他阅读一些书籍而对其权威性发生崇敬和赞美;又或是由于各种感印,这些感印又是依人心之不同(如有的人是‘心怀成见’和‘胸有成竹’,有的人则是‘漠然无所动于中’)而作用各异的;以及类此等等。这样,人的元精(照各个不同的人所秉受而得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易变多扰的东西,又似为机运所统治着。因此,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曾经说得好:“人们之追求科学总是求诸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诸公共的大天地。”(以上可参见《新工具》第1卷42节)
 
 
文化史、哲学史还表明,“公共的大天地”与“个人的小天地”并无质的不同,相反,二者具有反馈的关系。小天地构成大天地的出发点,大天地则是小天地的归宿。人类的文明,也有其自身的大洞窟;其“假象”,即为各时代、各文化的表象世界。认识到表象的时空局限,就无异打开了智慧的巴比伦(意为“众神之门”)!
 
020
 
用“唯物”与“唯心”的划分,来分割并研究整个哲学史,不失为一条道路或“一条线索”。但不是唯一的道路,唯一的线索。
 
如果认定这是唯一的分割方式,那么,这种态度本身就接近“唯心主义”。
 
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彼此的对垒与渗透,来观测整个哲学史的变幻无已,能看到有关认识论的一些侧影。至于哲学上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另一些侧影(如本体论、伦理学、审美体验等等)就全然看不到了。哲学不等于认识论。四世纪,是心理学诞生前的伟大腹痛期。这充满焦灼之期待的剧烈阵痛,吸引了哲学的大部分注意力,于是哲学家竞相以“认识论”来显示自已的深刻与博学善思。很难说这不是一种哲学上的“世纪病”。
 
中国人就不把认识论抬高到哲学王后的宝座上。中国人更注重哲学的伦理价值(以儒家为盛),更注重哲学的审美性质(以道家为盛)。中国哲学家,向来把认识论作为论证伦理哲学或审美哲学的一种方法。他们不让有关认识的理论,去垄断自已的智慧。这是可以借鉴的典范。而现代以来的西方哲学,也在向着这个更为健全的方向缓缓移动。
 
这里,似乎预示着某种大规模文化气候的转变。
 
022
 
要想使中国回复到它历史上的伟大与隆盛,必先使中国按照自己的文化性格和自己的民族精神来生活。无用的乔饰必须抛弃;对中国文化精神的误解,以及基于误解的自卑心理,必须驱散。马克思主义和它的湖南变种毛泽东思想必须扬弃。否则民族文化的自卑感,只能扼制民族的内在活力。而中国精神的智慧,原在于小心地维持着科学、哲学、宗教、艺术这“四大文化天柱”之间的微妙平衡,拒绝全面专政的偏执。而那“平衡器”,就是政治化的道德;或道德化的政治。用古人的术语,是“德化”。
 
023
 
我们无意于评判十九世纪欧洲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禅宗以外的佛学不计在内)的优劣高低。我们只是指出这两种哲学的根本不同,难以准切类比,更难以互相附会。它们各有各的道路;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存在价值。哲学与文化上的异化时代结束了。中国哲学,应在哲学世界占有它理应占有的地位。中国人,不应自行放弃这一地位。
 
中国人,要是放弃了自己在世界文化中的哲学地位,就等于变相放弃了自己在世界竞争中的现实地位。哲学是生活的第一步,而确立自己的哲学本位,则是民族生活全面振兴的开端。偏重认识的哲学,只知道唯物与唯心的分际。但懂得伦理并尊重伦理的哲学,却用“压制”和“反压制”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去体验宇宙的潮汐、文化的升沉。这,就是中国的心灵之光。这,就是中国的精神之眼。任何外来的强力都不可能长久压制它。你看它跃跃欲试,好象在告诉世界,总有一天,它会发出那旷世的呐喊。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压制的哲学和哲学家”、“反击的哲学和哲学家” 这样两组新范畴来为哲学史的研究开辟一条新路呢?
 
新路也许是危险的,它遍布无人问津的荆棘。新路又是有趣的,只在新路上才有着新的天地、新的星光……新的艰辛,新的泪水……以及新的绝望和新的希望……我们用互相渗透的方法去看待这两组范畴。但没有纯乎其纯的“压制性哲学”,正如没有绝对的“反击性哲学”。
 
024
 
压制──反击:人类的心灵永远在寻觅着相反的东西,和自己缺乏的东西……所以,任何涨潮之后,都有退潮;任何退潮之后,都有重新涨起的惊涛。精神的太阳也有着它的明暗圆缺。
 
这,就是历史音乐的基本主题。
 
所谓反击性的哲学,像王充的哲学、王艮、李卓吾、何心隐的哲学,多少带有这种色彩。早期的王阳明哲学,也有反抗压制的意味。魏晋玄学比两汉经学显然有着更多的反抗性,更大的活力和更新颖的眼光。因此,它在哲学史上的价值,要远远高过后者。“新颖”,这不仅是艺术的准则,也应成为思想的光。越是隐秘着反对流行见解等内涵的哲学,就具有越大的反压制力。而反压制的冲力十分旺盛的思想或学说,也往往采取迂回甚至晦涩的表述方式。这是因为,它还在“方成”之中,还有着模糊性与不确定性,还在探索自已前进的方向。但就哲学史而言,正是反压制的哲学,赋予哲学界以思想上的活力。它是精神天地的催化者。
 
025
 
哲学和生活相似——力量比规范更重要。力量创造了规范,规范约束着力量,但规范本身却无法创造力量。因此,哲学的力量比哲学的规范更可贵。哲学,与其变为死板板的认识的结晶,还不如化为活脱脱的“想象源泉”。哲学,与其是一种固定的信条,不如是一片变动不居的精神表达出来的精神。但哲学本身却并不是一种表述,不是一种媒人耳目、套人心智的形式或巧夺天工、瞒天过海的方法;哲学是精神的倾向,哲学有着自己的文化功能。它以“精神上的抵抗”弥补文化过程中的缺失。它用新颖的形式和奇妙的变形记反对“压制”。
 
要学会用自己民族的范畴说话。用别人的旧范畴,表达不出自己的新思想。因为范畴本身原就是一种限制。不同的念头,要用不同的范畴来焙制。否则,范畴就会阉割了念头。前人的范畴再能传神,也只是传了他们的“神”;对于我们新精神的阐发可谓障害大于裨益。“务去陈言”──不仅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原则,而且应该是哲学前进的主要特征。
 
 
026
 
二十世纪的综合哲学尚未诞生。
 
这不是二十世纪的人们过于缺乏创造力,以致被死魂灵们缠住了。这是因为,二十世纪的人们相比之下太富于创造力了,以致他们的世界观迄今难以定形。它,几乎是液态的、交融的。它充满摇曳不定的自相矛盾、富于活力的彷徨企望,它还怀着“超越理性范式”的冲天梦想。这梦想如此巨大飘渺,以致很难系统而确定地阐述它。“诗”与“哲学”就这样结下了难解难分的缘份。
 
二十世纪的科学太富于活力了!二十世纪的思想富于锐进精神;二十世纪的社会太动荡了;二十世纪的政治太远离“传统的美德”了……而二十世纪的诗与艺术,更被系列交错的空前压力所激动,冲破各层藩篱,逾越多重禁忌。这佯,就使得传统哲学意义上的“学理性的总结”一再被淘汰掉。但是更换学说的内容,经常变改学说的招牌,真要质无非在汲取精神的冲力。
 
当代西方哲学家们已经脑满肠肥,他们已经无力适应这空前的剧变,更别说用自己的学说去指导变革了。二十世纪是科学与文化发达的时代,但同时也是哲学的式微世纪。取代了哲学的宁静的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非理性的艺术骚动”。
 
只要一种哲学能够提供一种暂时性的力量即使是根本站不住脚的,马上就有人大规模地利用它。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基本属于一种心理方面的权术。尼采,和形形色色的尼采主义者集团突出地象征着这一“精神毒化”的深度。
 
而“真哲学”是什么?用“压制”与“反压制”的观点来看,哲学无非就是:反抗那“普遍压制”的“精神之化”。一切前进的哲学,一切活着的哲学,都是反抗的哲学。尽管,有时象耶稣和甘地那样号召非暴力和不反抗,但骨子里却充满了对暴虐冲突的憎恶。这表明,它们是些不反抗的反抗,非暴力的暴力。这,就是“哲学力量”的根本所在。
 
 
027
 
年轻的哲学是有力量的哲学。正如新颖的知识是有力量的知识。有力量的哲学是要前进的,它永远在生成着,它永远不固定。它向压制它的那个既定的、已成的实存世界,不断抗议,它只是在追求自己的运动和自身的归宿。
 
从骨子里说,作为“精神之花”的前进哲学,都不见容于它们处身其中的时代和社会。只有规范到僵死程度的哲学,作为“精神墓碑”──才受到无原则地普遍祟奉。哲学的发展和功利原则与市场价值是格格不入的。
 
“精神之化”要冲破习俗的重重阴霾,因为它们看到了阴霾背后的点点星光。精神之花,要么成为精神的太阳!要么无可挽回地枯萎凋零。
 
前进的哲学家往往因此而备尝流放之苦──他们反对习俗的谬误和思想界的陈腐,因此,孔子有周游列国、绝粮陈蔡的悲叹,斯宾诺莎则宣布自己是没有祖国的人,苏格拉底被他的父母之邦灌进了一盅毒酒,耶稣基督被耶路撒冷的犹太人钉上了十字架。
 
在这里,支配着这一命运的,仍然是那永恒的基调:压制与反击。反压制的力量一旦露出要摆脱它的压制者的强烈倾向,专横的压制力量就立即排斥它。这几乎养成了一种机械式的反应。
 
“放逐精神之花”──这就是世界权力中心得以自我炫耀的唯一理由?
 
权力中心已经习惯这样了。这些放逐,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近乎条件反射的举动。一发现异己倾向,就立即扑灭它。根本不顾及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还有什么比这机械的冲动更严重的浪费和更惊人的破坏呢?还有什么比杀害耶稣基督更为令人发指的罪行呢?
 
历史一再重复叙述着这些阴郁的放逐故事。人们,一面激动地谴责着过去时代的这类放逐,一面在庄重地执行着自己时代的这类放逐。谴责与模仿,并行不悖地骈进着,其实并不滑稽。因为我们毕竟看到了庄严的流血与肃穆的火刑,即使我们当代,虽然没有十字架和火刑柱,可是为思想而死亡的人数,可能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
 
028
 
“综合”是没落之果。
 
古典综合哲学的大师黑格尔,那是一位前工业革命时代的见证人。如果,工业革命的巨浪(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早来五十年,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黑格尔的“哲学大全”(类似托玛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了。因为那套荒唐的胡说完全是建立在“前蒸汽机时代”的相对静力世界上的。他的哲学,是普鲁士王国那群呆鸟的静态见证。
 
“浮士德”,作为动力世界的精神预兆,尽管早就出现在原始日耳曼人的想象中;但作为它的物化形式的蒸汽机,却只是在十九世纪才崭露头角。黑格尔,尚未在他的哲学脑筋中体察到蒸汽的冲击。所以,他的哲学文献只是记载了旧世界无可挽回的没落,并未透露出新时代的曙光。
 
十九世纪后年叶的哲学,已经发现了蒸汽的可怕冲力。但仍以静观的态度来消极应对它。斯宾塞之辈的学说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位半日耳曼人的心目中;“力”还是可以确切描述的。这显然是静态的动力世界观。尽管他从马尔萨斯和达尔文那里抄袭了不少东西,但真的哲学只发自生命本身承受压力时分的苦痛呻吟。
 
“力”,对人类心灵的冲击不断深化着……终于导致这一类哲学观的破碎,四世纪末叶的哲学陷于绝望的焦虑与变态的反应中。作为哲学家的尼采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综合性的哲学分化为形形色色的依附性学说。有的依附于心理学,有的依附于社会学,有的依附于经济学,有的依附于伦理学,有的依附于科学,有的依附于政治……二十世纪的哲学,也未能从这种可悲的依附状态里完全解脱出来,它至今仍是陆象山所谓的“支离艰难之事”,落入“以学术杀天下”的拔本塞源的绝境里。
 
二十世纪初时的柏格森也许是个例外,他朦朦胧胧地遥遥望见了新的综合哲学的点点星光。这些星光充满彻人肺腑的诱惑力。诗一般的迷惑力。他倡导以直觉去捕捉生命的力,流动的力。但是,柏格森的诗人气质远远超过他的哲学家气质。他是属于先知一类的人物,而综合哲学大多是由学者型的人物来提供的。他们是,先秦的荀子,宋代的二程;古希腊的柏拉图,罗马的普罗提诺;以及近代西方的康德。显然,像这类划时代的哲学明镜,并不适宜于二十世纪的文化气候。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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