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三章心灵界域的暗礁
十、天才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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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存的艰辛,使人心蒙受了极大的压力。人的天生,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爱占上风、喜新厌旧;但生存的压力却迫使人们屏除这些“性恶的要素”,而去发展各种不乏苦痛意味的“性善的要素”,如勤勉、坚忍、谦卑、忠贞等等。
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利于人在自然界中争取优势地位;而明目张胆地爱占上风、喜新厌旧──不利于人在社会界中容忍和争得他人的支持。人由此不得不克制自己。自然和社会的压力通过各种渠道,软硬兼施地强制个体就范── 这从童年时代的“教育过程”就开始了。教育,有一半是教给人以生存的技能;另一半则教会人学得就范于社会规范。前者称为“智育”和“体育”;后者则是“德育”。品德高尚的人,就是学得了很好的自我控制的人,而不是生面性善的人。
这样,求生存的外部压力与行动压力,就转化为人的自我克制与内心冲突。它使人感到“不自由”的苦恼,感到连续袭来的各种“不如意”,甚至感到无所不在的“奴役”。
然而,与疾病造成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则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可以听到病人的呻吟:“给我健康,我宁愿去做苦工!”因为,过度的谋生压力最多也只是损害有机体的健康、影响有机过程的正常进行,而并不等于健康已被损坏、有机过程已被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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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胎儿子,在宗教上常常用来献祭,天才也比常人更孱弱。历史的开创者只有在自我牺牲的示范后,才可能召集忠诚的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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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与病,是不乏永恒意味的孪生子,在文明历史中构成一个浑然的交响主题。“病”的阴影为什么对天才如此偏爱?这是心灵的大秘密,也和文明的动态压力有关。病,有时属于生理上的,有时则是心理的。文明的压力,把“天才” 这响亮的字眼与“病”这沙哑的字眼强行归类,使之成为一株怪异的“并蒂莲”。许多大天才的一生,是作为想象的殉葬品而始终的。这类史例,不胜枚举。他们为自己的想象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想象成了生活的代用品与指导者。另方面,病也刺激了想象的活跃。所谓病,无非是失调或“缺陷”。一种病附降临,也就破坏了一个活动天地,堵塞了力量的一个发泄孔道……一个病,象征一个遗憾。一种生理上的病,引起一个心理上的“忧郁”和“焦虑”,病因而与想象的过度活跃粘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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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的意义上,有两种天才,一是由灵魂之火燃烧出来的天才,一是由病引发的天才。其余的天才处于两极之间:很难分清哪些是天才致病,哪些又是病致天才。天才都有病,但有病者不都是天才。不论病对于天才而言是“因”是 “果”(如上述“两种极端的天才”所示),它都是辅助而非“原因”,是表象而非本原。
想象作为心灵力量的自由奔驰,意味力量的消耗。想象力的发达,使体力受到无形削减。对具象的个体而言,力量的总量是大致不变的:此起则彼伏,彼张则此弛──想象力的过度驰骋,将导向身体的病──天才就是病。
想象致病的例子俯拾皆是。我们知道,有关人生危机的想象,可以引起神经衰弱;有关野心和冒险事业的想象,可以引起亢奋与抑郁的情绪交错,导致各种身心疾病。有人会反驳:想象除对身心有害,但更有积极影响。
但消极的影响正是继积极影响而后出现的。神经衰弱和精神抑郁源于过度兴奋与亢进。高潮继之以低潮,力量的宣泄招来力量的衰竭。想象,作为剧烈消耗的人生活动,其代价可观。最大的苦痛和快感,最大的恐怖和希望,最大的破灭和优越无一不在想象之火的燃烧中,达到了各自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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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造成的无能为力及其遗憾,要求想象去展开翅翼寻求慰藉、补偿、解脱……想象的泛滥源自深刻的失望乃至绝望。在百无聊赖的苦闷中,在无计可施的气恼中,在找不见解救之路的昏暗中,想象之火突然勃发,以其在实体世界中无法体现的特异光彩,穿透并嘲笑实体世界的困惑。天才的想象与特化的病态,结下不解之缘。
天才若不将自己典当给“病”,那个阴森的权威──沉沦与压制──就不会对他慷慨解囊、有所赐予。他有过坚强的体质,健康协调、充满活力,随着想象力的漫天邀游,天才的锋芒显露。
可他们的体质却迅速孱弱,以致于病。另一面,他也许生而孱弱,为了弥补这种病态,为了争取“同等的权利”,而沉浸于“只此一道”的梦幻之中,终于迸发出灼人眼目的火──天才。因此,幸福的天才,多是已经熄灭了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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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认为,智慧的对立面不是无知,而是疯狂。那么,什么是疯狂呢?他认为,人们并不把在人所不知的事上犯错误,的人称为疯狂的人;相反,是把那些在众所周知的事上犯错误的,人视同疯狂。正如人们把强烈的欲望叫做爱情,也把重大的智力错乱叫做疯狂。(见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第三卷第九章)
如果这种希腊式的静态观可以成立,历史上的许多天才就与疯狂同列了。你看他们,就在常识问题上“犯错误”──突破陈旧的规范。而促使他投入行动的,恰恰是那炽热的想象力,而不是清醒的“理解力”。
想象力的飞腾,是各种天才的共同特征。超常的欲望,出众的精力,恒定的意志,只是天才的皮相;其内核,则为想象得不凡。是想象的“主题”创造了天才的“总谱”。他有复合得恰到好处的想象力。他针对文化世界的内在弊病而发。他的存在因而具有潜在的功利价值。对自我而言,他并无直接的功利目的,但他排解了心灵的困惑,淡化了文明的困境。──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的想象,既是一种天赋,也要通过艰辛的劳动去实现。既类似游戏,又是自甘的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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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与病确实有缘,而文化的发展又与天才有缘。那么,整个文化岂非染上了“病”的色彩?与众不同的存在形态是否即意味着病?如果肯定了这一点,则生命当为宇宙的病症,人类文化当为动物世界的病例……
一种文化的病。首先体现在某些“先知”的个体身上。他把自己对 “病”的感受、对“文明”的反应、对宇宙形态的体验──注入文化之流。尽管这是“微量元素”,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历史的明暗与色调。这就是“偶然性”的历史功用?
绝对的治愈,只能来自想象。许多宗教的兴起显示:宗教领袖的祈祷和符水,以及洗礼的施用,竟使许多身体的疾病“不治自愈”。医生们对病人的心理疗法,与历史上的社会运动的天才操纵者,对虞于群众的召唤方法,如出一辙。首先,建立病人对主治者的信仰;然后用这心理的能量激发他人的精神活力。用想象之火去烧烤他们,治疗他们本已无望的“不治之症”。汉赋《七发》中楚客的游说,竟使太子的病霍然而消,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
不是想象产生了力量,而是想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心理的治愈机制,在于能量的转化、输送──由施予若问受施者的流动。想象,就是用幻念的形式流动着的反现实、超现实的力量。对天才而言,这力量是近乎自发的,是被某种很难分析的契机触发了的。而对比较被动的心灵,这力量则由天才的闪电而启动:二者的关系,犹如发电机与导体。导体通向的输电末端,则为历史之流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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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或许表现得勤奋,但天才却并不是勤奋。天才,无非是由着自己的天性去做。但在自然而然中做出来的,却又是精妙绝伦的。勤奋之至而一事无成的人有的是──他们的存在,否定了工蜂等于天才的假想。他不随遇而安,他顶逆众人的目光,他不为环境的压力而扭曲自己的天性,去学会“做人”;否则,他更愿意做施洗者约翰,而死在希律王情妇们的口舌之下。
他的辛勤,不是外在强制的结果,而是从他的天性之田中,自然流溢出来的甘冽之泉。天才有一种气质──文化需要这种气质,犹如生命之需要空气。不同的生命需要迎合不同的空气;不同的文化选择不同的气质,不同的潮流抓住不同的人格。至于人格本身,反倒近乎“盲目”。
其次,也不是缺陷造就了天才。缺陷与遗憾,只是为天才提供了一种内在强制的集中手段。它迫使天才把精力集中于此,“背水一战”、作定向突破,不去他顾。而依照人的本性,精力原总是顺着最容易、最舒服、最合乎沉沦方式的渠道宣泄掉。但世俗的缺陷,却迫使天才采取更稀奇、更高贵的途径去消费精力。消耗得具有文化史价值,就被群体承认为贵重之物;消耗得具有启示力,就被历史奉为文化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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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上的特征,扎根于人格的特征;心理的特征,则要到生理方面勘探渊源。人格意义上的天性与宋儒的理论中的“性命”完全不同,它起源于难以重复缸遗传因素与环境因素的交织,而不起源于既定而普遍的道德秩序(“天理”)。用严实的目光看,天才并不神圣。在辽阔的原始背景和世俗生活中,他们都是些“不平衡的怪物”。有许多,还是生活上的失败者。他们被迫退出公共生活,只把心灵留下。但等他们终于气绝之后,社会却突然发现十分需要他们──不是需要他们本人,而是需要他们的遗产来为自己增色。接下来的步骤,便是道德化、神秘化的 “热处理”:经过这道“工序”,天才就可以成为颇实用的东西了。可是,本来面目之下的他们,并非从高贵的信念出发,而是来自暗淡无望的荒凉背景──他们的前头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他们的后边,是可离而不可脱的洪水滔滔。他们的心中则永远充满了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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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出天才。或,空幻的超级希望产生天才。
绝望阻塞了精力的“正常渠道”,而大希望则抑制了精力的“平常分散”。它们的共通作用,迫使心力收缩在某几点甚至某一点上。难以药效的大病态,有器质性的,也有功能性的;有神经性的,也有心态(“变态心理”)性的。这些痛苦的异常“姻缘”、灾难深重的“婚配”……需要心灵的解脱去救助──无可救药的大病,需要新颖的文化去抚慰。抚慰了伤痛者自己,也抚慰了受到伤害的时代。
天才所以能够特立独拔而又价值连城、不去求同却被奉为圭臬──因为他是苦海中腾越而起的一道光亮;芸芸众生都在此苦海中浮沉。他对于群体的含义,决不仅是一件可爱的纪念品、一幅赏心悦目的装饰画……他是生活方向的暗示者;是智慧的启迪者。他是文化反压制集团的海上堡垒──在流动中见力量,赐给动荡的洋面以超越的平衡感。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