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六章无机界域的浪潮
六、略论局部减熵的几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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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各种各样的浑沌态。我们是从生活的浑沌追溯到宇宙的浑沌的。是由经验的浑沌跃升到哲学的浑沌的。
人的诞生与壮大是减熵的结果。智能发达与思想之光是减熵的结果。言语和写作是减熵的结果。所以,我们是从减熵(即反抗浑沌)中获得对于浑沌的认识的。即,与减熵过程越是相反的,即越接近浑沌。比如,为什么在各民族古代的神话中都有关于“前宇宙”的浑沌描写?原始人是如何获得这方面的惊人的知识的?如果排除了充满神秘色彩的猜想,应该说,是想象力得出了这种“知识” ──原始人所猜想创世之前的情态与创世之后(即人们经验着的,的世界只要完全相反就行了:没有光,没有形体(无天地),没有引力(石头乱飞),没有生命、人、文化……事实上,一切神话也正是这么描写的!反抗浑沌(减熵)的各级象征,就是逐级与浑沌相区别、逐级从浑沌中跳荡出来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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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各种等级的浑沌。由于社会分层(社会的反浑沌结果)、文明分化(人类行为的反浑沌结果),对人的心智的暗示作用;由于人的心智的发展层次(就像沉积岩那样);由于人的心智老是处于不稳定的、强度不同的兴奋状态中(否则便不会有意识;连潜意识也无从谈起),浑沌必然依其原始程度而被分为若干级别。它像易卦那样由下而上地序位,第一等级的浑沌不是最高级的浑沌,而是最原始的浑沌;然后是次原始的、再次原始的……最底层的浑沌决定最表象化的(人类视觉中的“最高”)浑沌。
我们今日设想的最庞大的、最底层的浑沌,仍是有限的,否则有限度的人智,便无法对此设想。同样,我们此处所设想的最精细的和最表层的浑沌,亦然。
有各个层与面的浑沌。如文盲,也就是处于文化浑沌中的人。蛮人惠能和尚虽不认得汉字,但却从《金刚经》中吸取了够多的文明因子。在各种神话中,对天神创造之前宇宙形态的描绘,都可以归之为大规模的浑沌。在每个人心灵的某个角落,则弥漫着他自己的浑沌态──“意识存在的时候,只是意识活动的时候”;那么,当意识“不活动的时候”呢(这种时候总得占人生的一多半吧)?显然,它就悄悄回归到某个程度的浑沌态中去了。这是规模中等的浑沌。微观物理学所描绘的“裂变”过程,则不妨视为小规模的浑沌。
由于人在认识上不幸首先是一个动物,动物本能的“过程”是人的认识过程的源泉。人们对浑沌的理解因此首先从“过程”来着眼,绝对的浑沌,当是人眼看不见、人耳听不见、人智捕捉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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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和星系的形成过程,是现代人类知识视野所望见的最大减熵过程。就其哲学意义言,支配这一过程的核心,是凝结着高度反压制的力和抗沉沦的力的“星云中心”。现代人的集团中心意识(种族主义、民族主义是其大规模的形式,家族主义是小规模的形式,帮会团伙至上的党性原则是中等规模的形式),对此不乏推波助澜。
生命的发展过程,是人赖以生存的生物圈中的减熵过程。这也许是宇宙意义上的微不足道,是一偶然而短暂的“变态”。但对生物圈的依赖者──如人类──而论,生物圈的发展,却与星系、天体的发展具同等价值。没有生命的宇宙,不仅是荒凉的、窒息的宇宙,还是虚无的、不可能的宇宙。
对人而言,生命过程的漂亮象征和高能结晶乃是热血的动物。它蕴涵着较之微生物、植物、冷血动物远为巨大的能量和运为灵巧的反应力。热血动物尤其是哺乳动物与人类的亲缘关系,使人把它们叫做高级生命。因此,称某人为 “冷血动物”,就意味着把他的生存价值贬低到了不齿于人的地步;称某人为“植物人”,就意味着他的生命意识业已终止;而称某人为“浮游生物”,就是说他还不如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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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进化和社会发展有一相似,它们的重大转折,首先发生在某些个体(生物个体或社会成员)──“载有者”身上。
“易学”(《周易》之学),曾以“卦主”观念,表达过古人对此的深遂理解。投合时尚的的士们曾灌注了太多的道学气味,与无谓的政治色彩于“卦主”之上。但若一经剔除其时代性偏见,就会发见“卦主”观念披露了古老的历史感。它对各种“过程”中伟大个体的命运,作了预告与暗示。如前所述,这在魏人王弼对《周易》的注释中,获得了意韵十足的表现。
现代生物学已从生命演化的事实,则进一步证明了“卦主”的真确性:
进化中的巨大变异,常常发生在突然之间。成千万的科学家们,用他们常常炫耀的方法,至今找不到物种演变的“中间环节”。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定型的中间环节。许多迹象显示,生命形态的历史变迁,首先要发生在那些敏感者或异常者、变态者的身上。环境中压力形态的变化,把伟大的使命降临到了这些原先不幸者的头上,他们成为新的时代、新的宇宙节律的大始祖。现代的历史心理学由此受到强烈的暗示,历史的开辟者、文化的原创者们大多是在当时社会上郁郁不得志的“异常份子”。唯其不凡(就这词的中性意义而言),他们才得以预先播下历史迁化、文化转换的种子。就此而论,“历史”是与“社会”存心作对。历史(相当于“时间”)总是要否定社会(相当于“空间”)上流行的种种习俗;社会形态的不断被否定,这才构成了“历史”。在作为各种“始祖”的“载有者”、“异常份子”身上,凝聚着令人敬畏的能量,这使得他们变得极不安定以至自相矛盾……
这些矛盾与不安,乃是发自对宇宙根本状态的感受与反应。他们身上鼓荡着巨大的反差,反差越大,动力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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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四大时间历史的象征(星云与星系,生物圈,热血动物,异常份子),各各具备“卦主”的性格。他们决定了各自的表象体系、各自的“卦象”。而这些大象征──作为反压制、抗沉沦的挣脱者,充分表现他们各自的“抵抗时间的性格”。
性格的历史……就是反抗时间的进程;它注定失败,但注定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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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对原本浑浑噩噩的时间的一种细细分割。分割得越细,说明历史的力量越强。一种历史表现得越细腻,它对付时间也就越是“残忍”──千刀万剐、锱铢必较;浑沌状态因此被推得远远的。随着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亿万年……的节奏,时间──历史就这样被剖析为含义各异的单元;就像神话里化身创世的大神,用尸骨造成了空间的种种奇观。历史,因此成为“反抗的记录”:
没有对抗与危险,也就无所谓历史,所以《韩非子·大体》篇指明 “盛世”的特点是,“记年之牒空虚”。尽管它对“盛世”的理解是阴性的、反历史的,但可能却是接近真相的。
对人来说,减熵是有限的,增熵却相对无限。人从自己的有限、有为、有形透视并反思(逆向的推理,如原始人推断“创世”前的情态)宇宙的无限、无为、无形、时间、历史一切过程,往往会给人以生成、升华、向上、日新的感受。但哲学家通过反思即逆向的推理,却发现宇宙间那个惊人的奇妙──漫无止境的沉沦,不断地把各种存在与光景的命脉(包括人类的命运、个人的遭遇),吸人它那无底的欲壑及阴部;但同时,它又不可思议地赋予万物与人类的灵魂以某种“自由”之感。“自己愿意的,命运领着走;自己不思的,命运拖着走。”罗马的哲人就这样哼哼。“走”,是免不了的;“领着”与“拖着”,只是感觉上的差异。
《旧约·传道书》的作者,也许看破了这一宇宙性的欺骗,他因此议论说:“太阳之下,并无新事。”新的,新的,新的──也许早重复过千万遍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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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看着各种“无限美好”的减熵结晶,就像古代希腊人在看着那些摧人肠断的大悲剧。这是注定被毁灭者的大会演!沉沦和热寂(增熵的结局)是对无情的孪生姐妹,她们哼着无声之歌……漠然咏叹无穷之力。压制、沉沦、增熵过程,犹如希腊神话中蛇发盘错的复仇三姐妹,她们,以其永不衰竭的“正义感”,不断毁弃着各种出类拨萃的尖子。哪儿有能量的高度集结,哪里就有了要求铲平万物、而去伸张所谓“正义复仇”的天然借口──她们的正义就是增熵、沉沦、压制。
悲哉!生活。悲哉!宇宙。悲哉!渴望不朽的反抗者……你们是只能“得逞”而不会“成功”的。因为从根本上说,奋斗是力图违背并抗拒宇宙主潮的活动。而这,正是它的价值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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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解放从来没有实现过,有的只是压制性力量的形式转换。四个世界的力量,盘根交错地一同纠缠人、限制人。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句俗谚,以及《庄子》“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至理,形象地说明了,人是多么深地陷入缧绁之中,陷入多么错综复杂的缧绁之中。他即便得以超越心理世界的海底万山丛,也超越不得社会世界的多层困扰。社会的困扰,能够打碎内心的宁静,在风暴之下,哪有不起涟漪的水?在地震之中,哪有毫不动摇的山岳?这是力量的对比,强的克服弱的,狂热的传染冷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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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这是佛教的理想境界,也是叔本华哲学的至乐王国。在我们的理解中,涅槃是以自我暗示的魔术,唤起了某种文明人身上久已沉睡的本能,这种本能有助于减轻人的精神压力,使人通过减弱生存意志的活性,与外在的世界,取得力量上的平衡。
无疑的,涅槃是心理治疗的高级方法,是人取得精神净化的必要条件,是比一切身体的止痛剂都更无害的综合止痛剂,它甚至能治疗身体的疾病(如它的低级阶段:瑜珈术)。
心理上的强大,造成生理上的孱弱;精神的升华与社会的灾难往往并辔而行。这在涅槃方面,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涅槃能使人在心理世界的崎岖中,凭借最原始的植物本能建立起返朴归真的大平台;相形之下,道家的返朴归真,只不过是将人还原为非文化的本能状态而已,甚至没有达到禽兽所拥有的本能水平。但是,即便是半植物状态的涅槃人,能够超然于社会的动乱吗?涅槃的理想,也许源于社会的风暴或对大风暴的不祥预感,并发挥着健神补气(稳定精神)的积极功能;但在实践上,它却不是动乱的时代所能供养的。因此,在兵荒马乱、缺乏思想学术安全保障的年代里,只有在精神上、经济上、自治权上拥有独立地位的大寺院里,才可能出现涅槃的空间:“封建的庄园”因此成为文化的试验田。局部的失败不会带来大面积的灾难,而局部的成就,却能通过时空上的逐渐扩张被证明为有效,为新的文化模式提供选择的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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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全然封闭的系统。相对的封闭;有限度的隔离,是一个世界得以区别于它世界的必要前提。但过度的封闭与隔离,则是死亡的前奏曲。心理的世界也是这样,它可能达到涅槃的无人圣境,但又怎能与这个可以感知的、可以向我们施加压力并反馈压力的世俗社会诀绝?万万千千的悲剧,并不发生在社会世界的自系统中,而是萌发在心理世界与社会世界两个系统的接壤处。
1,唯有心理世界能体察并判断社会世界的诸多不幸;能通过心理力量去捕捉社会力量的潮汐。
2,通过心理的力量推动社会悲剧向高潮涌现;使生活具有浓郁的宿命性。因此,抽掉、减弱了心理力量的悲剧,是不存在的。即便在学理上强行假定它确实存在,那也只是一具失了生气的概念的尸骸。
反压制的能量仅仅滞留在无机层次上──这就是“物体”,就是我们所看见的物理世界。
反压制的能量上涨到有机层次上──这就是“生命”,就是我们所看见的生命世界。
反压制的能量一旦上升到心理的层次──就成为“灵长目”、成为 “人”,成为“有智慧的动物”。
反压制的能量达到灵魂的层次就成为“文化”,形成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互相往还的高级媒介。
而反压制力一旦飞腾到更高的水平──就爆出了灼烁千古、震动苍穹的英雄和圣哲──超级的宇宙立法者与洞天创造者。
有朝一日。人工智能所能达到的层次,则不是我们今天所能限量的。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