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附录】 八十年代被删除的部分手稿
十,突变在生命史上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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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变在生命历史上频频扮演的角色,以难以驳斥的强度告诉了迷惘中的现代人类──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形态一旦趋于衰颓,就很难再逢“中兴之运”;很难通过其“结构内”的修补与调整,使之重获生命之力。它最多只能暂缓时日地步入死灭之域。但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民族实体,却能几经盛衰,飘浮在历史的洋面上。依靠它的文化记忆和民族意志。超渡了一个民族实体于危机之渊者,并非它所固守的传统;并非这一传统的牢固程度和固守它的意志强度。而是它在危机状况里发生的精神与社会突变,是这突变的有效性及其力量的强度!
突变的潜力,比传统的坚韧更重要。所以,提供了突变样式的人格与个性,有无法估量的价值。可以判断,一个生物群落、一个民族生存潜能的强与弱,恰恰取决于它所储存的品格与个性的丰富程度(相对于个体内基因储存的丰富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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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物群落,一个民族对自己拥有的品格与个性越能兼容并蓄,那么,它在自身面临危机时可供选择的应变潜力就越大,应变方案也就越多,突变成功的可能性也就增加。人格与个性类型的贫乏,既是一个生物群落也是一个民族的致命弱点。这是一个群体几经奋斗不能摆脱积弱不振状态的深层原因。例如,由于秦以后两千年间交替出现的战乱与高压、混杂与凝固──中国居民的人格与个性类型被无情地减少了。居民结构的刻板化、单一化,使民族在面临历史大抉择时,只能做出比较单一而刻板的反应。“一窝蜂”,成为中国近现代史特点之一。独立思考的匮乏,使大规模的社会文化运动也在“乌合之众”与受到严格操纵的帮会之间左右摇摆。因为,适于各种气候条件的不同人格、个性,尚未再生。从此分析入手,应该说,弱化一个民族的最好办法,就是使其成员趋于单一化。取消不适于一时之需的人格、个性的生存,无异于杀掉这个民族的长久命脉。而虐待这些人格、个性,无异于杜绝了这个民族通向未来的突变之路。
中国人,已经剪掉了自己传统文化的辫子,抛弃了自己精神上的裹脚布……中国人,马上就会与那些西方舶来的精神货物,作一番认真的清理、历史的结算──以便更清醒、更本位地看待世界、看待自己。不这样,中国就无法运用自己的精神天足──健步走入自己苍茫无际的精神天地!
中国,已经有了一种作为历史文献的《十翼》──那是相传中的孔子对《易经》作出的解释……一种富于文化哲学气质的世界观。中国,还有一种不着笔墨,含诸胸臆的“十翼”……它,几经盛衰浮沉,但又终于苏醒──正极力鼓荡着中国自强不息的意志!这是民族主义的意志而非世界主义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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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有识之士(如渊博的预言家阿诺尔德·汤因比在其晚期思想中)曾盛赞,中国人传统中的“世界主义意识”是一项宝贵的财富,这项财富注定要对世界历史的发展做出贡献。但是,西方人的真知灼见与我们的恰恰相反,因为,西方人与我们的需要恰恰相反。
使中国在近代蒙受巨大损害的,恰恰是这种世界主义的文化传统。民族意识的消解,造成了国民性的疲软;类别意识的模糊,使生存者和奋斗者们失去了民族的方向感。这一绵延不息的混乱,正是当前新文化运动的开创者们必须正视的一大历史遗产。中国人,只有首先走出冷漠了的世界主义,然后方能踏上民族复兴之路;只有以强大的民族意识作为中介,一种有活力的、真能左右历史的世界主义意识方能诞生。
这个“三部曲”(走出古老的世界主义──走入复兴的民族主义 ──面对新的世界主义),曾在一切伟大民族的历史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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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像一只果子,有人吃着它的这一部分,有人吃着它的那一部分。有吃果皮的人,也就有啃果核的人,也就产生了汲取汁液和贪图果肉的人。所有的这些人,也许是永不相通的。“分享生活”,就意味着你只能得到生活的一角。
人们何妨借用印度人的种姓区分以表示生活者之间的差异:吃果皮的是首陀罗,啃果核的是刹帝利,吸取汁液的是婆罗门,而贪图果肉的则为吠舍。等级外的贱民即无权者,只能看果子或冥想果子,只能咀嚼其枯茎或吞咽其腐败。一切高僧,也是如此。──这作为高级文化的前提,就构成了思想者的命运。
如此比喻不同文化阶层的差异也许是有趣的:婆罗门阶级吸取文化精髓,刹帝利战士攻克堡垒、掳获丰厚的战利品,吠舍商人占有生活的利润,首陀罗们则收得残汤剩菜。高僧和贱民,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尤其前者,甚至自身在此界也无从构成一个小社会。然而,人数最少的部分却创造了份量最大的文化。──这,就是生活之果的面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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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身体的脉息是来自心脏;那么显而易见,文化的脉息则来自人的头脑──来自一种古老的生命对迅速变化的文化环境的反应。因而,思想是人类最重要的文化脉息,哲学则成为对文化脉息的集中表达。通过展示一种文化脉息的发生、生展过程,可以最有效地呈现思想微妙之处,从而证明这个时代的精神即它的思潮大幅度地跌宕变化。
对文化脉息的把握,又必须根据在者的时代与思者的体验来获求一个基本支点。而这两者,是须要到本文以外去寻求的,这是没有办法的。
文明社会(尤其是正在上升过程中的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就是社会合作取代了内耗与“窝里反”而成为社会生活的主流形式。我想告诉一切善意的人们,一切对中国的命运持乐观态度的人们:我们民族并不是命中注定甩不掉自己身上的历史劣根性的。总有一天,中国人能放弃两千年来的大一统格局所养成的浑沌意识与利己主义,重振民族的意识以发扬合作的精神;让那些企图通过国难和社会分裂而攫取权益的人,醒悟到自己的罪恶。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