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三卷
西方白色──秋天的书
秦人楚魂──历史之天
(1986-1987年)
第二章 二十世纪的遗产
一、论宇宙存在
二、矛盾的主观性
三、存在的含义
四、宗教、信仰、社会信任与生产力
一、论宇宙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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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多么富于活力的生物!灵与肉的对立曾被认为是主宰人类命运的内部张力,但随着人类关于自身知识的扩大、随着自我体验的深化,“灵与肉的各自独立性”受到了怀疑。人们渐渐发现,所谓灵与肉的对立,不过是人类自我意识的一个创造物罢了。
灵与肉属于生物圈,是不可分的“宇宙存在”,宇宙存在不在太空,就在我们自己身上,人的思想将之“分开”,是为了“分类归档”,这固然创造了文化的奇观,但也产生了极端误解,意味视不幸、痛苦、焦虑,为神明的创造。
人类的精神在其面对自身存在时所表现出的极大困惑,曾激发出许多哲学与宗教。当然,哲学与宗教只是困惑的产物,它并不能铲除困惑的根源,它也不代表困惑的根源。应当承认,还有他种“精神”,如已知的动物思考能力、植物感觉能力等等。只是思考有关问题的哲学与宗教,使得人们意识到上述的焦虑,从而“发觉了灵与肉的对立”,结果,增大了而不是缩小了人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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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多么优越的哲学或宗教,最终都要依赖语言去传播,并“住在概念中”,以语言为自己存身的屋子,这是不可逾越的,说是“限制”也罢。而许多的“困惑”,就是从语言中产生的,就像古代神话也是通过语言的困惑产生并弥漫开来的。
例如,各个哲学和宗教内部的“教派之争”,其直接原因,就是对教主的“金言”存在不同的理解,其间接原因当然还是利益冲突。而在面对茫茫宇宙和生命波澜时,除了语义的歧异之外,还有感知的歧异和反应的多样。有人曾经指出,大字宙所以“仍为神秘的纱幕所遮盖”,原因之一是因为人们的感觉能力有限。就拿恩格斯所谓“通过感觉认识的物质是唯一的现实世界”来说吧,这样的认识本身就有局限性。实际上,由于这个话题太古老,可以表达的基本观念差不多都被人们说过了,不同时代的人,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再把前人的观念或祖述或重组一遍而已。尽管“新的配方”使之有了一个新的形象,但和原始人的拜物教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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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到马克思主义深度感染的中国“学术界”,虽然认识到了科学与伦理的差别,但奇怪的是,在所谓“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辐射下,人们却把这种差别用虚幻的“科学方法”掩盖起来,例如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有些年轻的马克思主义者,企图用西方自然科学中四五十年代产生的“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来解释中国历史,好像这样就可以回避意识形态的批判,但是,这种把人的活动等同于“物质活动”、例如用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来解释中国文明的停滞现象,难道不是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见四川人民出版社走向未来丛书《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其实质,都是欧洲中心论的,例如,书中所说的“封建社会”完全是拿欧洲历史模型来硬套中国社会,而书中描述的中国恰恰位于“后封建社会的统一帝国时代”,书中大谈特谈的“封建王朝”如秦汉直到明清的政治实体,其实恰恰不是封建的、更不是王朝的,而是统一的、帝国的,其制度也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而与先秦的、欧洲的、日本的封建制度完全不同。盛行在这些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之下的,不是世袭的贵族制度,而是考试的官僚制度,是土地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经济”!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谈论“超稳定结构”,那欧洲拜占廷帝国不也是超稳定结构了?埃及就更显然是超稳定结构了?殊不知,历史上的所有文明都命定进入其停止时期,然后死亡,难道所有的文明都是被“中国历史的超稳定结构” 所主宰的吗?若然,则此概念(“中国历史的超稳定结构”)何新之有?岂不等于什么内容都没有的白话吗?自二十世纪以来,马列主义一类的西方中心论已经受到扬弃,西方的意识已经意识到“西方的衰落”,并且预见到西方文明正在步入其它文明早已步入的停滞和死亡,如此说来,难道,西方文明的闻名因此也变得像中国历史一样的“超稳定结构”了吗?荒唐。简直荒唐。这就是企图“把社会科学纳入自然科学轨道”所造成的荒唐。这就是企图“用科学来解释人文现象”所造成的荒唐。这就是科学社会主义在那些“表面上批判科学社会主义”却实际上随时查看官方脸色的“独立知识分子”身上的烙印。
人不是物质,人的活动也因此无法用物质活动来类比。自然科学在帮助人类认识和洞察宇宙方面已经具有极大的局限性,何况是面对人类自身?自然科学是建立在人的感知能力和观察基础上的,而人自身在自我观察并基于自我观察去研究社会演进时,怎样做到尽量客观呢?因为自我保护的生命机制,肯定会要求人们的“理论为实践服务”,演变为“理论为利益服务”,这其实是许多“独立知识分子”谈论“社会责任”时的真正所指。
所谓“社会责任感”并不一定是坏东西,但是它肯定不同于“科学精神”,因为科学精神的本质是求真,而不像社会责任的本质是求善,求真就意味不断揭示科学本身的错误,并突破以往科学的限度,求善则意味着“止于至善”,以致于拒不承认自己受到人类感觉和知觉能力的束缚和分裂,而把自己的“社会科学理论”打扮成“真理”,因此,八十年代的“新三论”虽然羞答答地不太同意马克思主义的全部教条,但其本质上和马克思主义一样犯了“科学主义”的错误,制造了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赝品,是必须予以揭露的。上述两种科学主义的迷信,都不是科学精神而只是政治要求的产物,这些“学者”虽然在智性上看到了自己的有限,但在本能上却拒不承认,于是用自以为是的态度去确保自己的优越感,企图确立对于社会演进和历史规律的掌握,这是完全徒劳的,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而不受物理规则的控制,更不受任何一种科学主义理论的催眠和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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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主义的迷信(不论是马克思主义的十九世纪旧学科,还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二十世纪新学科),其实只是某种哲学,甚至是非常原始的神话,并不比世界几大高级宗教更加“高级”,如此“科学”,其心理渊源事实上只是“迷信”,而且是对权力的极端迷信。
从这种意义上说,宗教的发展甚至还是受惠于前一个世代的科学精神。例如在古老的法术科学活动中,人们通过经验的积累和智性的甄别,醒悟到自己的先天局限和无能为力,于是,他们朝向了当时高级的宗教或哲学,承认存在着比自己更优越、更智慧、更有决定力的“主宰”存在。在宗教中,“主宰”被叫做“神”或“上帝”;在哲学中,主宰被叫做“道”或“本质” ──以便和“尘世”与“现象世界”区别开来。
与此宗教与哲学相比,迷信人类自己的倾向(自恋)应该是一种更古老更本能的冲动。高级宗教和哲学,可说是在克服了自恋冲动或自恋冲动不幸碰壁(如死亡意识)之后,逐渐生长起来的。即便在自恋的碰壁或克服之后,迷信自己的态度在高级哲学与宗教中,也还是强力渗透着。比如,各种教派之间的教义礼仪之争,正是迷信自己正确无误和迷信人力万能等古老冲动的某种变形──人们攫取了神,并把神和天国在心理和语言上据为己有,所以,在芸芸众生对神灵和彼岸的谦卑态度中,隐藏着他们对人、对世界、尤其对教外者或是新入门者的极大骄傲,例如传道人把自己从事的活动描述成一个最好的职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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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有些要求发扬宗教精神而抑制科学精神的人,其实也是在破坏宗教精神!他们迷信自己,然后要求别人迷信他们。他们曾否想到过,既然神仍然是神秘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全然了解神的意思呢?那他们如果不能全然了解神的意思,又怎该宣称了解了神的意思呢?有的传道人公然作出假见证,明明听众里就有人知道真相,知道他的“见证”通篇谎言,但是他一意孤行,为了“传道” 给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巧颜令色,鼓舌如簧,他们真的“相信神”吗?他们真有“宗教精神”?
其实,他们相信的仅仅是自己的骗术,所谓“宗教乃是高明的骗术”,才是他们的心里话。正是这种迷信自己骗术万能的本能冲动,接近莎士比亚在其《暴风雨》一剧中所感叹的,“人类是这样一种奇妙的生物”,自信心成了 “进步的动力”。如果一个“成就了伟大事业”的人,在其起步时就已经了解他所要面对的全部艰难险阻,并清楚看见自己最后的结局与毁灭,他是否还有足够的 “毅力”如此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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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想象和某种程度的无知结合起来,才能促使人去缩小和克服困难,并把胜利的喜悦极力夸大……缩小与夸大两者结合起来,汇成强大的精神力量,促使人们去接近那无法洞穿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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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空来俯视人间,人的力量何尝不是一种自然力?人的建筑何尝不像一个马蜂窝?人的智能岂不是一种“自然的愚拙”呢?人生而为自然界的一部分,这如何超越?人的作为岂能脱离自然的藩篱?所谓把握科学力量、正确运用自然能力的基础,也是自然的赐予,而那正是许多“宗教家”力图破坏的。
例如不少马克思主义出身的布道家,力陈“所谓物质,是通过感觉的途径直接认识到的事物总称”这一谬论,那么请问他们,“通过感觉的途径认识不到的东西”,不是“物质”难道是“精神”吗?古人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存在吗?例如外星,古人无法通过感觉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存在,现代人也是通过仪器知道它们的存在的,人们又是“凭藉什么”去议论它?既然不到的事物不能构成“现实世界”。但马克思主义本身不是如此经验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物质”一词带有强烈的先验性,是一个和“精神”对偶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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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为,现实世界具有其不完整的一面,而通过感觉所认识的物质以及它所构成的现实世界,始终都是通过知觉者的反应即想象活动力和重组能力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现状,使它们得以构成为一个更“广袤的体系”──宇宙存在的体系。对于任何一个认知者而言,宇宙存在这一体系天然包括两个天衣无缝的部分:现实世界,即纯粹通过知觉和生理反应去认识的世界;神秘世界,即脱离直接的知觉和刺激而活跃的想象、重组、创造的世界,现代人所说的“虚拟空间”。
如果把“现实世界”作了不应有的扩充,以致取消了宇宙存在的另一半──神秘世界,反过来又用感觉不到的部分即神秘世界,来混入“现实世界”的范畴,从而把“宇宙存在”和“现实世界”混为一谈,进而否定神秘世界的存在,这在事实上不仅取消了认知主体的作用,也在无形中给“现实世界”注入了某种虚幻的、超验的成份。马克思主义者犯的就是这种错误。
例如马克思本人谴责他的老祖宗的宗教是“鸦片”,其前提就是假定整个神秘世界绝不存在而且推理它永远也不会被创造出来,这无疑是武断的,且充满了井蛙式的自信。这一武断的自信或说自欺,其实也扭曲了现实世界,既歪曲了“精神”,又歪曲了“物质”,导致“消灭阶级”“消灭剥削”等臆想天开,造成人类历史最惨烈的阶级斗争与社会屠杀。所有这些“现实浩劫”,大多来自对于 “宇宙存在”的单方面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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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感觉不到且无法认识的“物质”,既被称为“物质”其实就不再是“物质”而是“精神”了,否则,“物质”与“非物质”的区别又在嘛里呢?在我们看来,“物质”的来源应是“经验”而非“超验”,因此不在经验范围的“物质”是虚拟的,也就是“精神的”,这是一个常识。否则,唯物主义者便陷入了“辩证逻辑”的胡说八道之中了。认识主体无法感觉的“物质”,和拜物教徒崇拜的 “图腾”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魔术意识的产物,是幻想与体验,而非知觉与经验。我们称之为“精神化的物质”、“马克思主义的物质”。
为什么说“研究物质本质的理论物理学也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哲学色彩”?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研究“物质本质”的理论物理学,越是深入发展就越带有心理学的倾向,最后成为物理学家自己心理疾病的诊断书。其研究目标也不再限于观测可以把握和解释的现实世界,即物质现象,而日益进入了所谓“物质本质”即精神领域,进入了心理探讨。
物质本质不同于物质现象的,它是外部(精神)注入的,它是认知者“赋予”物质现象的一种理论说明,正是在这样的“二元”意义上,我们说理论物理学所探讨的对象正是上面我们所说的“宇宙存在”:它跨越物质与精神两个领域,既是科学的,还是哲学的、心理学,甚至还是审美的、灵性的。相反,仅仅可以用知觉加以把握、用科学观测加以认识的“现实世界”(物质现象,区别于神秘世界与精神现象),仅仅构成“宇宙存在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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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的东西都有局限性,科学并非万妙灵丹,凡事凡物都有它的功用,这功用同时也就是它的局限正如我们不能强求一个技术人员去充当哲学家或诗人,我们也无法要求一个哲学家或诗人,成为比“老农”和“老圃”那样精湛的农业技术操作者,否则,正如历史已经证明的“知识分子劳动化”乃是通向青海劳改农场的借口,是通向文化大革命的黑暗道路。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