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接到通知,明天上午九时,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华国锋同志的葬礼,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华老接替毛主席,成为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的“英明领袖”时,我是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从照片上、新闻简报里看到他,听别人讲关于他的种种小道消息,跟着哼唱山西民歌改编颂扬他的《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但是,从未想过我会有机会见到他本人。
那是1976年,我在东北兵团独立三团(隶属于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宣”字号信箱)团部担任路线教育工作队的秘书,该团部住在萨尔图铁路西,也就是今天的大庆市。
当年兵团生活之艰苦,今天的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因为物质贫乏,吃饭的欲望得不到满足,而越得不到满足,便越敏感,所以,精神生活关于一切美好的想象,不免就融进了很多关于吃饭的内容。当时人们对正在当地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论纷纷话语滔滔,可是今天能记得只言片语的,第一条就是吃饭。据说会议的菜谱一天一变,参会者顿顿“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溜肉段、红烧肉管够。这句“溜肉段、红烧肉管够”的话,我记了一辈子。见到华主席的事,只能放在第二条说。
其实见华主席很意外,我又不是会议代表,溜肉段红烧肉跟咱没关系,羡慕人家会议代表大碗吃肉,见领袖哪能有咱的事呀。可是,那天赶巧,我出去办事,马路边两边站满了人,人们传说一会华主席要从这里经过。我和这群人等了不知有多久,站累了就蹲在地上,蹲累了再站一会儿。终于,天擦黑的时候,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华主席来啦”!人们呼啦站起来,一直往前拥,马路中间只留下一个窄条条。果然有几辆小汽车大汽车远处开来,抵近时,眼睛尖的人先喊出了“华主席在这里!”车速稍稍慢了一下,我仿佛看到华的一个侧影,车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时间太短暂了,没有音乐响起,没有华主席挥手,华主席甚至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和新闻简报里领袖与人民在一起的情形一点都不一样。我后来甚至怀疑,那次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华主席。
及我终于有机会与华老近距离接触,那是十八年以后的事了。
一九九四年,中国书法家协会等几家全国性团体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春节联欢会,我为主持人,女主持人是当时很火的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里边扮演某角色的演员。京城里能够请到的名角悉数到齐,副委员长以上的领导不下十位。正式节目没有开始之前,领导都在贵宾休息室休息。人们显得很随意,几个不愿意去贵宾室的文艺界的大腕应邀与观众照相签名。当领导们踏着音乐来到现场的时候,现场的气氛立刻变得生动。当我介绍道“著名书法家华国锋,华老——”的时候,人们的掌声骤然热烈起来,华老的风头盖过了所有的人。
华老明显地上了岁数,但步态很稳,依然显得很高大,表情和善,透着慈祥,他呵呵地笑着。我先后两次请华老到台上来,一次是亮相讲话,一次是抽奖品。华老的口音很重,他第一句话就把大家逗笑了——“俄写不好,可是俄喜欢写字”。
台下拿着小本本的人们堵在台角,纷纷要求华老签字,华老并不拒绝,戴上老花镜,一笔一划地给人们签起名来。因为要求签字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在麦克风里一在要求工作人员阻止更多的人前来索字。我没有索要签名,但我利用职务之便跟华老耳语:能不能给我写几个字?华老顺口答应了。“真的呀!”我喜出望外。华老用浓重的山西话回答:“征得zhende”.我与华老讲,自己也临过颜体,写得不好。华老问了一句“你写颜真卿,哪个帖?”我当时回答的是“多宝塔”。事后我很后悔,应该回答“勤礼碑”才对。
后来若干年,书协的朋友,山西的朋友,几次提到一起去看华老,阴差阳错均未成行。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纪念主席诞辰一一四周年,在全国政协礼堂举行纪念活动,也是由我主持。许多老同志都来了。我问华老能不能来,主办方说,华老身体许可,一定会来。可是,那天,华老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从“华总理”到“华主席”从“英明领袖华主席”到“华老”,人们对华国锋称呼的改变,印证着共和国的一段复杂的历史,关于历史事件的是非曲直,我们这等远离权力中心又不从事专门历史研究工作的小人物,没有置喙的资格。但是,对华老,这位从最高权力顶峰下来,三十年一以贯之的“沉默老人”,人们普遍怀有敬重之心,我们是感受得到的。华老温而厚,恭而雅,作风民主,堪称好人。
人的一生啊,能得到人们这样发自内心的的评价,足矣。
明晨,八宝山,拟书“大功于历史”,为华老送行。书体风格:颜真卿秘书省著作郎夔州府长史上护军颜公神道碑。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