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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美12年后,我对母亲才有了全然的理解和接纳。生命的历程是如此一样,只是角色在轮转。
文丨林世钰 编丨Sherry
“你那边几点了?”
过去十二年,每次母亲和我视频通话,一开口,就习惯性地问这一句。
母亲问得很随意,可是,这句话却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虽然我们血脉相连,可是在物理空间上,我们中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
我想,这不止是我一个人,而是像我这样旅居或定居海外的华人群体的集体之痛。
看我周围的华人朋友,基本是两种情况:有的父母选择留在国内养老,于是子女不得不常年奔走于两国之间,受尽奔波之苦;有的把父母接到美国养老,但是很多老人不习惯,子女有很多难言之苦。
对于我来说,美国生活或许只是阶段性的经历,但即便如此,过去12年也体验了一把那种“顾头不顾尾”的内心挣扎。
2013年,先生被派驻北美分公司工作,加上我当时对体制极其倦怠,遂决定辞去媒体工作,带女儿到美国读书。
当我跟母亲说了自己的决定,母亲虽然不舍,但还是表示理解:你们小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安排,尽管去吧。不要考虑我和你爸,我们目前身体还好。
当年5月10日清晨,我锁上家门,带着8岁的女儿踏上了未知之路。从此一去就是12年。不觉年华似箭流,朝看春色暮逢秋。
我和女儿初来美国
回头看,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面色红润,皮肤细腻,眼角只有几道浅浅的皱纹。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去菜园照顾她的“菜娃娃”。忙乎一段时间后,红的辣椒、绿的青菜,紫的茄子,纷纷长起来了,菜园非常热闹。菜多得自己吃不完,母亲就挨家挨户送给亲戚朋友邻人。
2019年生病之前,她对生活很自足,很少主动联系我。每次都是我和父亲通话时,她顺便过来露个脸,告诉我最近菜园又收获了什么蔬菜,老家哪个老人去世了,谁家又生娃了,谁家又盖房了……我对故乡动态的了解,基本来自母亲的分享。
一到暑假,我就带女儿回国住一两个月。母亲每次看到我们回来,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和大多数中国母亲一样,她觉得唯有食物方可表达对儿女最深厚的爱。于是,她每天做一大桌菜,开心地看着我们吃。
2017年暑假,父母、女儿和我在家门口
我以为生活一直会是如此——父母身体健康,有自己的生活乐趣;当儿女的,放心在外面追逐自己的梦想和自由。两个世界平行稳健地向前延展,偶尔交集。
但是生活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
2019年12月底,母亲动了一个大手术。我匆匆赶回国,到医院陪护了母亲三天。
母亲出院后,疫情爆发,整个中国被摁了暂停键。中美航班熔断,我被困在家乡的小城近三个月,每天只能和留在美国的女儿视频。先生工作很忙,照顾女儿勉为其难,女儿只好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做饭。她经常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心哪,被生生劈成两半。
当年3月底,我回到美国,几乎每天都和父母视频。父亲因为照顾母亲,半夜要起来好几次,累得眼窝塌陷,头发脱落,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每次视频,他都在向我诉苦。
我默默听着,不知如何安慰他,同时心里也充满了一个女儿的愧疚。在父亲和哥嫂的照料下,一年后,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但是术口愈合得很慢,走一小段路就要上厕所,所以几乎没有出门。
疫情期间,海外华人与国内的父母真的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悲情无尽。我公公于2020年4月5号去世,但是先生无法回国奔丧。
疫情封控下的家乡小城
周围很多朋友在国内的亲人生病或者去世,他们只能望洋(太平洋)兴叹,独自伤悲。其中一个朋友的父亲重病,他想方设法回国,结果在上海和家乡的宾馆被隔离了一个多月,待他回家时,昔日身材高大的父亲,已经躺在小小的骨灰盒里了。
2022年冬天,父亲的肺部发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肿瘤,经常咳血。还好肿瘤是良性的,医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同时被切除的,还有两片肺叶。
父亲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爬楼梯,也无法提重物。由于哥嫂工作忙,身体尚未完全痊愈的母亲,承担起了照顾父亲的重任。
让人揪心的是,母亲某天深夜突发脑梗,连夜被送进医院,住了好几天院。之后,母亲又脑梗两次,之后她的大脑严重受损,记忆力下降,做事经常出错。而且性格变得很轴,根本不听劝。
等待出院的母亲
母亲经常是厨房里炒着菜,煲着汤,人突然不知道转悠到哪去了。等她回来时,菜焦汤干,家里弥漫着焦味。父亲担心引发火灾,宁可自己拖着病体做饭,也不愿让母亲沾手。
父亲每每和我说起这些,无不摇头叹息。有一天他甚至说,我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太累了!
我听了,心揪成一团,但又无能为力。
那时先生在美国的任期结束,已于2020年9月回国。女儿正读十年级,不好中断学业回国,我不得不留下来陪她。之后国内封控,先生无法来美国看望我们,我们也无法回国。
整整三年,我和女儿两个人困守美国,思故乡而不得归。每年一入冬,看着漫天雪花飞舞,不知如何熬过北美漫长的冬天,整个人都抑郁了。
女儿马上要申请大学,我无法离开;父母两人都动了手术,我无法膝前尽孝。怎么办?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疲软的烙饼,被生活的翻云覆雨手翻过来,又翻过去,双面焦。
心力交瘁的我,经常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暗坑,就是到了一个房子树木变形的诡异环境,周围空无一人……半夜醒来,听着寒风刮过林梢的声音,觉得自己置身荒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怆然而涕下。
那种煎熬,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终于熬到了2023年夏天,女儿高中毕业了,我这才得以回国看望父母。
八千里路云和月,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到了离县城最近的隧道,我的心虚虚的,好像一个夜行的人,突然一脚踏空。
故乡的油菜花田
那一刻,终于知道何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到了小城的桥头,只见邻居沿河种的绣球花开得热烈,三年前离家时刚种下的扶风弱柳,如今长得婀娜多姿。母亲和父亲一早就在家中等我们。
和他们目光对视的刹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三年不见,他们老多了!特别是母亲,头发半白,且稀疏可见头皮。十年前我赴美时,她可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啊,白发只有几根。
母亲摩挲着我尘灰覆盖的脸,笑着说,我的小女儿也变成老女儿啦!
我和母亲分别三年后才得以相见,一开始像“蜜月期”,彼此的内心都澎湃着喜悦。
但是两三天后,当我抽离出自己作为“女儿”的身份,用一个女人的眼光观察另一个女人,发现母亲的身上有很多我不适应的地方。
以前在国内生活时,可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是当我在一个新环境生活了十几年、思维和生活习惯发生很大改变时,发现它是个问题。
比如母亲从来没有“边界”概念,只要想打电话,抓起手机就给家人亲戚朋友一通乱打,从来没想过对方是否方便。
我经常在凌晨四五点被母亲的电话惊醒。我不得不告诉她,打电话前要看一下时间,不然是对别人生活的一种打扰。母亲不高兴地说:我睡不着,给你打个电话怎么啦?最后,我只好入睡前把电话关掉。
没有边界感,这不是母亲一个人的错。她这一代人,甚至大多数人国人都没有受过“边界教育”。在家庭里、单位中还是社会上,“等级”概念深入人心,但大部分人对“边界”一词仍很陌生。人与人之间的界线很不明晰,人际关系一团乱麻。
我在美国待了十来年,习惯了人与人之间清晰的边界,比如上门拜访要提前预约,不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所以对任何“越界”行为都感到不舒服,哪怕对方是我的母亲。
我与母亲
在我成长的历程中,母亲从不因为我是女孩而轻视我,相反,她非常爱我。但是,她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重男轻女的思想。比如哪个亲戚生男孩了,她就会脱口而出:他家运气好,生了个男孩。
我有时和父亲聊天,说计划做什么事,母亲就会插嘴:女人家家把孩子带好就行了,做那么多事干什么!母亲甚至后悔当初把我送出去上大学,“要是你不出去读书就好了,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天天可以看到你。”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母亲是童养媳,幼时家贫,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此后都在灶台和田间地头劳作。她一生没有体会过“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对我一路读书不太理解。
可能她宁愿我嫁给方圆十里一个老实厚道的小伙子,经常给她送点自家种的红薯南瓜土豆啥的,也不愿我渐行渐远,去别人认为的“好地方”。
虽然母亲生活的舞台就那么大,认知就那么窄,但她还是支持了我人生的所有选择——这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母亲不知道,年轻时的我曾对她有过不满、抱怨,甚至失望。作为一个女性,我的整个成长历程几乎都是自己摸黑前行的,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指导。
不论是青春期慌里慌张的初潮,实习单位遭遇的性骚扰,还是成年后稀里糊涂的恋爱,以及后来事业家庭难两全的婚姻与生育,都是我一个人在迷雾中穿行,毫无经验,不知所措,有时候也撞得头破血流。
大部分人在外面遭遇什么难处时,一般第一个都会想到母亲。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我知道,以母亲有限的知识和见识,她帮不了我。既然如此,何必让她徒增烦恼呢?
由此我想到一个朋友的母亲,一个优雅端庄、知识渊博的大学教师。朋友可以和她一起探讨未来的职业方向,一起聊东欧剧变,一起去欧洲旅行。这是我理想中的母女关系,让我羡慕嫉妒恨。
而我的母亲,她永远在灶台、菜市场和田间地头忙碌,她的世界就那么点大。除了聊点日常生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与智识有关的精神交流。
有段时间我甚至在想,母亲除了给我生命和类似动物本能的爱,还给过我什么?好像没有。我对这种“低级”的母爱远远不满足,好像内心有个巨大的空洞一直没有被填满。
因为自己的成长有缺憾,所以我当了母亲以后,特别关注女儿的每个成长阶段,悉心引导,也尽量从精神层面和她交流,无条件支持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让我欣慰的是,女儿长大后性格阳光,精神独立,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而且我们母女关系良好,交流无障碍。今年3月,我们还一起去秘鲁旅行。
女儿的背影
我对母亲的全然理解和接纳,是在女儿上大学后。
2023年8月底,我送女儿上完大学后,突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失衡了,一时间失魂落魄。
我不想回到新泽西空寂无人的家中,一个人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我在书店买了一本《瓦尔登湖》,磨蹭到暮色四合时才开车回酒店。
路上,我突然想起自己1992年离家上大学的情景:母亲怕我晕车,往我手里塞了几串我爱吃的咸橄榄。她的眼中噙满泪水。汽车开动时,我看见她用手抹了一下眼泪,一脸落寞。
久远的记忆潮湿了我的眼睛。我突然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心情,也理解了她的孤独。
生命的历程原来如此一样啊,只是角色在轮转——当年那个头也不回、一心奔赴新生活的女大学生,如今成了目送女儿远去的母亲。
开学当天,女儿走过校园
我继而想起了母亲苦难的童年和少年,原谅了她在我成长过程中的精神缺位——她不是有意的。因为她自己也是摸黑长大的,一样没有人生导师,一样跌跌撞撞。我怎么能苛求她给我连她自己也没有的东西呢。
她已经把生命和爱给了我,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那一刹那,我特别想拥抱母亲,就像溪流拥抱水源。
去年回国的时候,我曾和一个朋友聊起母亲生病后的种种变化,特别是她凌晨打电话“骚扰”我的习惯。朋友听完后沉默许久,然后轻声说:你知道吗?你现在还有母亲给你打电话,多么幸福,你应该珍惜...
原来,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脑梗几次后对时间没有概念了,也是不分时候给他打电话。他不堪其扰,就把床头的电话线拔了。
八年前,他的母亲再次脑梗,从此再也不会打电话了,也认不出他了。一年多后就过世了。火化完母亲,他回家把蒙尘的电话线重新插上,却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他的故事让我泪流不止——母亲,我以后睡觉前不会再关电话了,你想打就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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