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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9日,央视新闻曝光了喜来登酒店涉黄富豪会所的暗访新闻。当地公安开始刑事立案,范围波及大量桑拿场所,形成了全国关注的“东莞扫黄”。将近四年过去,我们的记者到东莞探访曾经的从业人员,从一个切面了解当年的性产业链,以及今天的东莞。
1、
2009年的秋天,张贤到了东莞。接风宴设在一个桑拿酒店,老板娘嗓门大,是个豪爽的湖南女人。饭后,一群人下楼,她拐进麻将房,一边搓麻将,一边把几叠现钞扔在桌上,“拿去,你来给我干这行的老总,能不了解这个行业吗?” 她两眼盯着手里的麻将,头也不抬地高声喊侄子带他出去玩。十多年了,张贤仍然记得那个女人财大气粗的架势。
上世纪90年代,是东莞“三来一补”产业的黄金时代。很多台商和港商孤身一人来东莞投资建厂,台湾商人最先瞄准了那个群体的性需求,在东莞小镇的街道建店,兴起了零星的桑拿服务。张贤告诉我,桑拿店的利润丰厚,吸引了更多的资本,拉来更多的女孩子。他们承包了酒店的特定区域,开设桑拿会所。桑拿兴旺,招揽了人气,拉动消费,也增加了当地政府的财政收入,和个别领导的私利。桑拿店和警方的一些人员达成默契,公开营业,偶尔配合“扫黄执法”。2009年之后,入股桑拿店成为当地商人流行的投资渠道,性服务开始成行成市。除了制造业,性产业也成为东莞的城市标签,东莞被戏称为中国的“性都”。
对于性服务业,张贤是老行家。2000年,他21岁,就是某家水疗店的总经理,混过各种夜场,身前身后有十几个跟班。后来,开过夜总会,管理过星级酒店,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徒弟。他一直在钢丝上玩火球,自以为见识了江湖的全部。如果不是投资沐足店失败,他没想过去东莞。他听说过那边的传闻,但心里想,“反正都是娱乐业,东莞能变成什么样?”直到他亲眼看到肆无忌惮的、公开的纵欲,才惊叹,“东莞归中国管吗?”
三天后,他犹豫要不要留下来。他厌烦了这个行业,可是真的缺钱。老板娘没等他想好,就让人开车把他送到高速公路旁新装修的一个酒店,当新分店的总经理。那个地方,白天是青山绿草,夜里是荒郊野岭,四周暗无灯火。他带了一个人过去检查装修和水电,酒店还是空空荡荡的。次日下午三点,接到老板娘电话,说晚上八点要准时开业。那时候,他身边只有一个“兵”,觉得那个命令简直不可思议。下午五点,车队浩浩荡荡地从高速公路拐进来,一车车全是人,清洁工、服务员、保安和女孩子等。老板跟别人打赌,一天之内,他可以从30个分店调来800个女孩子,若输了,赔10万元。夜里八点,酒店准时开业,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开业之夜像一出舞台剧。天亮之后,由于地处偏僻,新店仍然客源太少。高速公路的每个红绿灯都是不同酒店的地盘,他们争分夺秒地从汽车窗口塞传单,而且让出租车司机带客,一个客人给50元提成。还有人开车直接去广州和深圳市区发传单和卡片。最流行的做法是买海量的手机号码,把移动基站塞进面包车,满大街跑,一天能发出两百万条短信息。行业里有个说法,50万条短信,能拉到80个左右的客人。短信息漫天轰炸,连省领导开会时都能收到东莞的招嫖短信。
张贤认为自己在内地是有名气的,他要努力摆脱低级的竞争,打出新奇的招数。他找到竞争对手的客户经理的手机通讯录,直接给他们的客户发广告短信,命中率更高。
客人多了,流氓也找上门来了。有天夜里,十几个拿刀的小混混站在店门口,要收保护费。张贤醉醺醺地走出来,酒店的几十个保安迅速围了一圈,双方拉开了对打的阵势。小混混们看到这个架势,跑了再也没有来过。
短短两个月,总共50个房间,每天都接待300个客人,是单个房间流转率最高的。后来,东莞业内都知道了他这个人。半年后,老板带他去看车,指着一辆十几万的车,“你觉得这车好不好?”“好”。“给你买“。那是他的第一辆车。他装修了舞台,“让客人不仅在房间玩,还在外面玩”,开发了情景剧,上东北二人转、夏威夷风情、民国风情。不同的主题,服务员到女技师的打扮都变换,适应客人猎奇的心态。他深谙客人的心理,知道某些客人不愿意当众挑选技师,就专门装修了“金鱼房”,那是一个私密的房间,供客人隔着玻璃选秀,里面看不到外面。另外,他还设置了水床,让客人的身体泡进温水里,享受技师的精油推拿。这个行业,不同的店都在创新,别家看到效果不错,就模仿,然后开始流行。
2009年之后,无论从房间装修布局,规模、物品,配套设置还是服务内容,整个行业形成了知名的“莞式服务900标准”,也就是无甚差异的标准化色情服务。
2002年,东莞街景。东莞创造了“三来一补”的生产模式,成为重要的制造业基地。
2、
2018年1月,张贤仍在东莞。年近40岁的他,容貌还很年轻,浓密的一字眉,黑色的修身衬衫绣满红色的丹顶鹤。他斜靠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宿醉之后,声音沙哑。窗外,是冬日转瞬即逝的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脸上。
“那个年代,没有人纠结这个行业是不是被鄙视,只考虑生意好不好,钱多不多。”张贤说。
聘请他的是老板娘,创业的却是老板。老板原来是一个桑拿店的男服务员,给客人斟茶递水,送水果。混久了,就和按摩女技师相熟,也认识了有钱的客人和一些官员。别人开桑拿店,他就投资入股,挣到钱,租酒店装修,独立开店。有了更多的钱,更多的靠山,再开分店。分店多了,就成为集团的老板。
最初,是台商和港商刺激了东莞性行业的发展。在张贤眼里,那些外商已经“玩成精”了。2008年,东莞开始推行“腾笼换鸟”、产业升级的政策,很多外资工厂转移到东南亚其他国家。外商减少,广州、深圳、佛山等周边城市的客人渐渐成为桑拿店的主要客源。
养活这个行业的是来自全国的年轻女孩子。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来自工厂的女工,她们上门求职,或经老乡熟人介绍过来,也有一些是被人控制的。在那个行业里,混着一些 “吃软饭”的男人,他们自称是“男朋友”,扣押了她们的身份证,以告知父母相威胁。
张贤想守住底线,说绝对不收被人控制的女孩,可是,招聘的时候有可能看不出来。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技师在会议室门口哭泣。他过去询问,她说不敢回家,因为没挣够钱,怕男朋友打。他很生气:“你敢不敢把卡扔了?我安排你去别的店,保证他永远找不到你。”他当场拆开女孩子的手机,把芯片扔了,安排司机把她带走。几年过去了,很多技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后来的境况。
在这个行业里,良心企业“只挣房费,不挣小姐的钱”,也就是客人的小费(钟点费)大部分都归小姐,酒店主要赚开房的费用,普通房间是两个小时100多元,好一点的300多,也有上千元的豪华房。张贤说,他每个月从医院请医生给小姐体检,发健康卡,生病了就劝退。开会的时候,他强调各种制度管理,老师也定期培训如何调情,女孩子们都坦然接受,甚至还能发表意见。这样的做法和当年他在内地的经历不同,那时候是遮遮掩掩的,可是在东莞,大家都不会忌讳。他明白,因为技师的存在,桑拿店才开得下去。“什么是桑拿?就是女孩子陪你冲个凉再上床,可能连桑拿蒸汽都没有,可是老板轻轻松松挣了几百万。”
像这样的酒店,东莞有很多。“这是个行业,老板开店就要赚钱。对女孩子来说,这也只是工作,说白了,就像饭店的服务员。客人来东莞找小姐,就像去到北京就要吃烤鸭一样。”张贤说。
3、
从地铁寮夏站出来,沿着省道走,能明显地看到厚街的特点。马路的一侧是旧矮民居的商铺,有日杂,五金,鞋子模具店,另一侧是金碧辉煌的酒店,鳞次栉比。厚街的家具业和鞋业久负盛名,曾是外商云集的地方,一个镇就有五家五星级酒店,四星级以下的就不计其数。后来中央电视台暗访的喜来登酒店富豪会所,就在厚街镇。
1999年,三个姓陈的人成立了东莞市昌明实业有限公司,以公司的名义投资了喜来登酒店。喜来登酒店是国际连锁品牌,客房、西餐、多功能会议室由喜来登酒店集团管理;中餐、沐足,KTV等由富豪会所经营。
2007年3月,一个叫小莉的女孩到喜来登酒店富豪会所应聘。后来,她升为桑拿部的公关主任,负责给客人订房和挑选女技师。
在后来的供述里,小莉介绍了她的日常工作。客人来了,公关主任要打电话通知技师,到某个房间供客人挑选。中选之后,公关主任负责订房,技师把客人领到房间,进行一系列程序,包括消毒,再开始给客人推油,接下来还有一百多个项目。
两个小时后,技师准时下钟,现场收小费,再去前台刷IC卡,给酒店交提成。小莉作为公关主任,没有底薪,全靠订房的提成,每月平均收入是1万5千元左右。一个公关主任每天要订出五间房,少一间就罚款55元。小莉为了提成,要客气地伺候客人。在她的手机里,曾有客人发短信说,“上次去的有个小妹妹,不过忘了号码了,念念不忘啊。”小莉回:“是吧,你过来我再帮你找回那感觉丫。有空过来丫,有新的漂亮的。”
她不必向客人解释服务的内容,所有项目都写在红色小卡片上了。她甚至从来不记得技师的名字,只看到工服类型和工号就可以向客人报价了。那些女孩子都是昌明集团副总亲自面试定价的,决定第一印象的是长相、身高和肤色。进入复试后,要脱了衣服让培训老师检查胸部、臀部,以及全身皮肤是否有伤疤。最高级别叫“舞蹈艺员”,小费报价是1500元;其次是“模特”,1300元;再往后小费从1000元到600元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