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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 15 年戒毒科医生,没有人能装病骗过我

www.creaders.net | 2021-09-25 07:48:25  丁香园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看到烟花时,最想自由

  吸食冰毒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人进入一种不管干什么都会很用心的状态,很享受这个过程。比如说搞卫生,本来拿拖把拖一下就行,吸了冰毒之后就会想双膝跪地,用抹布把地板仔仔细细、一块一块擦干净,甚至会产生给它抛光的冲动。”

  在杭州郊区的强制隔离戒毒所里,李子羞执意坐在低矮很多的塑料凳子上,一边说,一边仰视着我们。

  这是个互相打量的过程——如果他的头发没有被剃掉,随便搞个蓬巴杜发型,走在街上肯定是回头率百分百的帅小伙。

  可惜现在他穿着统一的白色学员服,外面套件荧光黄值班马甲,脚踩一双黑布鞋,远看会误以为是个干瘦苍白、背部微驼的小老头。

  这是李子羞第二次被送进戒毒所。六年前,他曾吸到不省人事。“就像做一件事情,本来你想要 60 分,但溜冰(吸冰毒)之后就想做到 100 分。”

  李子羞没有别的爱好,只有在赌博这件事上做到了淋漓尽致。朋友拿来冰毒,他们一起在宾馆烫吸,接着就上网赌博,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合眼,直到亢奋的劲头慢慢褪去,便进入深度睡眠。“我们一般玩三天,睡四天,每周循环。那时候一个月下来要花十几万。”

  上次从戒毒所出来后,李子羞决定痛改前非,发誓再也不碰那玩意儿。虽然吸食冰毒的戒断反应没有吸食海洛因强烈,但是他的记忆力衰退严重,“我一天要找手机十几次,有一次找车找了一个小时,非常耽误事。”

  上帝给了李子羞五年的时间。

  他开店,攒了点钱,遇见个唯一能接受他过去的女孩。然而时运不济,刚结完婚店铺就破了产,儿子还不满一岁,是急需用钱的时候。

  “我压力很大,之前的毒友们也打来电话,我多和他们聊了几句,没想到又入了坑,开始复吸。老婆知道我被抓,第一个月没有看我,我内心很崩溃。警员帮忙联系了一下,第二个月探亲时间,她黑着脸来了。隔着窗子,我们俩拿起电话,相对无言。”

  李子羞还要在戒毒所待 15 个月。灰白高墙内,生活像是用圆规划出来的—— 起床、吃饭、整理内务、康复劳动,丝毫不能越界,一圈一圈不停重复。

  什么时候最想出去?

  听到这个问题,李子羞陷入沉思,凝视着坐在我们身后的警员。过了一会儿,他的喉结动了动,说,“看到烟花的时候最想出去。”

  “这里怎么会看到烟花?是春节的时候吗?”

  “不是。可能附近有个墓地,人们送葬的时候会放烟花,我能从窗户里看到。”

当了 15 年戒毒科医生

  “真正想死的人其实是很少的,他们想的是怎么能快点摆脱,离开这里,所以往往用诈病的方法掩人耳目。”

  苏大转过身,用迷你水壶沏了一杯热茶。他的办公室也很迷你,大概五六平方,除了两张并在一起的写字台,还能放得下三把靠背椅。透过走廊带铁栅栏的窗户,可以俯瞰楼下的篮球场。

  “我在这里当了 15 年的戒毒科医生,见过形形色色吞食异物的戒毒者。2009 年,我们所收治了 1200 人,吞异物的就有 300 多人。针、刀片、钉子、打火机、硬币、皮鞋后跟里的钢板、防风扣、中性笔等异物,都有人吞食,甚至连眼镜脚都被人掰断,吞进肚子里。”

  苏大的目光落在手边的军事杂志上,陷入了回忆。

  前几年,阿强知道自己要被送进来,心一狠,就把一根针拍进了心脏。“他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我们检验科的技术也不成熟,拍片子只看肺和胃部,没有检查出来。”苏大扶了扶眼镜。

  阿强进来之后十几天,依然锻炼身体,做俯卧撑。那根三厘米长的针渐渐深入,突破胸腔,进入心包膜的位置。阿强开始感到疼痛,于是向苏大求助。

  “人的心脏一分钟跳动七八十次,不停地膨胀收缩,心脏外面的心包膜就一直触碰那根针。等到阿强被送到市二院开刀抢救时,他的心包膜基本被扎烂了,不过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

  苏大喝一口茶,继续说道,“他们也不是一心求死的,你看片子会感觉他们吞食的刀片、针和钉子很锋利,但其实是处理过的,用透明胶包裹过。但是有些人模仿别人却处理不到位,就很危险。”

  “他们诈病有几种方式:如果生病很严重,比如陈旧性心梗,就可以逃离戒毒所。其他疾病如果这里确诊不了,到外面就诊的时候他们就会看看有没有机会逃。更多的戒毒者如果确诊生病,他们就成为被保护的弱势群体,出操训练可以休息,日常内务要求会降低,劳动产量也可以低一些。还有一些人身体问题没那么严重,会装作没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还没有严重到可以被放出来的程度。”苏大的手机响起来,他关掉了电话。

  “我觉得,戒毒学员诈病也不完全是故意的。我倾向把它看成是压力的释放。毕竟戒毒所是个监管场所,学员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生活习惯、人际关系也有所改变。刚进来的时候有压力、感到焦虑是很正常的,有些人会和我们产生正面冲突,但大部分人采取妥协的方式,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过随着检验科设备更新,戒毒所管理更规范,近五年诈病的例子逐渐减少了。”

  苏大站起来,和经过门口的同事聊了几句,又回到原位。当问及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时,他圆圆的眼睛露出了笑意。“当时我们有个绝食二十多天的戒毒者,他们都处理不了,我出马之后立刻搞定!”

  赵白就是苏大说的那个人。他第一次从戒毒所出去后,十多年没有接触过毒品。社区、戒毒所都把他当成禁毒宣传的典型人物,他参加各种活动,演讲,激励更多的戒毒者。

  天有不测风云,十年之后,赵白经商被人骗去了两百多万,家里人不停和他吵闹。赵白没有克制住烦躁的心情,玩了一下毒品,结果又被送进了戒毒所。

  “那年的 6 月 26 日——国际禁毒日他来所里做禁毒志愿者,还和领导们握手来着。结果七月底就又进来了,其他戒毒者都笑话他。”

  赵白觉得被打脸,对不起大家,这么多年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不吃饭,也不吵闹,只是稍微喝一点水。五天后,分管医生决定鼻饲,把牛奶用管子灌进鼻子里,逼他进食。但赵白依旧拒绝吃饭。

  十几天后,赵白实在太虚弱了,卧床不起。分管医生没了法子,只好求助苏大。“我们赶紧给他输白蛋白,那是戒毒所第一次买白蛋白,四百多一瓶。”

  苏大经过评估,将赵白之前参加禁毒宣传会议的视频、音频材料,以及他儿子的照片都收集起来,来到赵白的房间,用笔记本放给他看。

  “一开始赵白还不知道是什么,突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过去,还有孩子的照片。”

  苏大放映了大概 20 分钟,结束后就离开了房间,跑到监控室看赵白的反应。大概过了半小时,赵白右手从桌子上拿起可乐,左手抓起小面包。

  “可能他也知道我在监控室看他吧,他冲着摄像头举起这些食物,说:『苏大,我开始吃了啊苏大!』”

整齐划一,面目模糊

  伴随着厌恶而来的,还有一种挫败感。当谈及此前的 3 次复吸经历时,杨艳茹有时扼腕,有时沉痛,脸上的细纹随着表情时隐时现。

  “真的很想戒!但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了?”这句话她连着说了 5 次。

  今年 44 岁的杨艳茹端坐着,身着白 T、黑长裤、黑布鞋,素颜短发,前额裸露着——这是这家戒毒所里女性的一贯面貌——不管她曾经是什么身份,来到这里,个性和特征都一律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和面目模糊。

  这是杨艳茹第 4 次进戒毒所。

  90 年代,当时还是高中生的她就在男友的引诱下吸食了海洛因。当海洛因第一次从她的鼻腔进入身体时,一阵热浪从胃和食管涌上来,强烈的恶心使她呕吐。但首次接触的不适感并没有让她的好奇心退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而这一吸,就是整整 26 年。

  从最初的烫吸到后来的注射,随着剂量和频次的加大,她逐渐在清醒和飘忽的交替间迷失了自我。如今幡然醒悟,才惊觉,自己已“被它伤得体无完肤。”

  她也曾经成功戒毒,但一次争吵,一点委屈,都会再次启动那个按钮,“像一只鸵鸟一样,一头扎进毒品里,迷迷糊糊地,外面的世界便与我无关。” 

  有一种病叫脆骨病,她戏谑地称自己也有一种病,叫做“脆心病”。“人都想找个方式逃避,有人喝酒、有人抽烟,对我来说就是融入骨髓里的,吸毒。”

  进来这里的学员,只有自己经历过了、痛过了,才知道,最珍贵的是自由。

  曾经有一个学员令杨艳茹印象深刻,她丈夫也是吸毒的,他比她先回去,她掐着日子给丈夫打电话,奇怪的是,电话是婆婆接的,原来,丈夫回去第二天就去世了,注射海洛因过量而死。

  那一刻,人的情绪是极其复杂的。“肯定想回去啊,但是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与悲恸同在的,是深深的无力感,也许还想在这里寻求一丝丝逃避现实的空间。

  因为父母离婚早,杨艳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很少跟父亲有情感上的交流,奶奶去世后,父亲便经常和继母一起来看她,每次有接见机会,父亲都会来,但就是不说话,光坐那儿叹气。天冷了,他就从门口递进来一件毛衣,还是无言。

  那次,父亲终于开口,“你要是在外面,我害怕晚上电话响,电话响了,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在什么地方一针打死了。你现在在里面,虽然我心疼,但起码我心安,我想见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在那儿。”

  她清楚地记得,2017 年 10 月的那一天,早晨 5 点,她被抓进这家戒毒所的时刻。当时,睡在身边的儿子也醒了,6 岁的小男孩目睹了妈妈被公安戴上手铐带走的全过程。那一刻,她多么想藏一藏腕子上的铁拷,铁的刺骨冰冷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目睹这一切的孩子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她后来在戒毒所里得知,儿子被诊断为轻度抑郁症。“不知道是吸毒导致他在娘胎里就受了影响,还是那个早晨留下的创伤?”说到这里,她眼里泛着泪光。

  一旦被抓进戒毒所,就要在这里接受强制戒毒至少两年。一年多来,她最牵挂的是儿子,不能来看望的日子,小男孩就写信给妈妈,一旦儿子来信,她就念给同寝室的学员听,大家听了都要哭的。

  她记得儿子写第一封信的时候还不怎么会写字,稚嫩的笔迹里夹杂着拼音:“妈妈,我很想你,可是我看不到你,感觉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直在看着我做作业。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别的小朋友有礼物,你给我准备了吗?其实妈妈我要的不多,我只想要你多陪陪我……”

  儿子的抑郁症有时还是会发作,比如偶尔的狂躁、毫无缘由地叫喊。为此,家里人会在电话里怪她,“你为什么不(为了孩子)控制一下?”

  “我想控制,但是我控制不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不在身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小孩子……”眼泪终于串珠似的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好消息是,她再等半个月,就可以回家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儿子去坐游轮,孩子盼这一天很久了。

笑气,让人笑不出来

  距杭州市强制戒毒所 200 公里外,在上海华佑自愿戒毒康复医院里,陈娇把她的手伸进一盆冷水中。被水淹没的皮肤,逐渐变成淡淡的玫瑰色,她觉得这样做双手会舒服一些。

  陈娇身穿带亮片的白色 T 恤,未经打理的短发显得有些凌乱。她虚弱地靠在躺椅上,和其他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比起来,陈娇显得过于温顺。

  院长贾雪梅站在她身边,将脸盆端走,接着让她双腿平行抬起,轻轻按压小腿上方,可惜她的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垂落回地面。

  陈娇柔软洁白的双手同样无力地垂下,像瘪了的气球,手指无法屈伸。

  “这些都是笑气害的”,副院长张小波说,“陈娇刚来的时候,肌力只有二级,近乎瘫痪。现在慢慢恢复到三级了。”

  笑气学名一氧化二氮,是一种具有成瘾性的化学物质,有轻微的麻醉作用,国外首先应用于口腔科拔牙,吸食后能产生欣快愉悦的感觉,同时引起面部肌肉轻微收缩,好像面部在发笑。

  笑气有镇静作用,在体内代谢的速度非常快,可能一分钟左右,这种迷迷糊糊的愉悦感就消失了,吸毒者苏醒过来后,会反复追寻这种愉悦感,不停地吸食。

  陈娇就是这样上瘾的。

  她之前在美国读商科,和同学出去嗨的时候接触到了笑气,一发不可收拾。笑气装在大约七八厘米长,保龄球形状的不锈钢小瓶子里。一箱装 300 只,她有时一天能接连不断吸 2 箱。为了节省掰开罐子和不断用发泡枪打气的力气,他们会雇专人帮忙准备笑气。

  “笑气是一种氧化剂,当笑气进入人体内,会能不可逆地结合维生素 B12 中的钴原子,导致维生素 B12 失活,影响髓鞘磷脂甲基化过程,最终导致神经纤维脱髓鞘。维生素 B12 是神经髓鞘合成剂,如果人体缺乏它,就会产生病变。就像电线外面的绝缘层被破坏后会漏电一样,脊髓神经的脱髓鞘病变会导致神经递质不能正常传输信息,人体会产生感觉异常、运动异常。”

  “除此之外,吸笑气还会导致贫血。因为维生素 B12 是 DNA 合成的重要物质,维生素 B12 如果被氧化了就会失活,人体会出现维生素缺乏,重而影响红细胞的发育和成熟,导致红细胞细胞的巨幼变,即巨幼红细胞性贫血。”张院长说。

  陈娇就是脊髓神经脱髓鞘病变的例子。她被笑气带来的疾病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房间的窗外,有一条宽窄均匀的小河缓缓流淌,景致十分动人。但是陈娇不愿拉开窗帘,仿佛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观看湖南台的《少年派》。

  她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站起来?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两个月,也许两年,能指望的只有好运气。

出了那扇门,戒毒才真正开始

  “毒品依赖是一种慢性、复发性的脑病,属于精神和行为障碍的一种。”张院长反复强调。只有把毒品依赖当做一种病,才可能真正地帮助患者戒除。

  曾经是精神科医生的张院长从事戒毒工作多年,由于患者的复吸率极高,他坦言,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很无力,很没有成就感。“不像在医院,做一台手术就把病人治好了,你就看着患者复吸了,会怀疑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

  现在,经过他治疗的患者有保持 8 年不碰毒品的,对此,他很欣慰。而有趣的是,一次,那位患者急匆匆地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原来的毒友打电话来引诱自己,他的心又开始痒了,问张院长自己该怎么办。“戒毒 8 年了,居然一通电话就能动摇他。”

  “很多时候,这就是现实。”张院长认为,意志力和环境是两个最关键的因素。一个人是否复吸,很多时候不是他的意志力能够决定的,而是受环境的影响。

  专攻成瘾心理学的车医生对丁香园表示,对于毒品依赖者来说,要帮助他们建立一种意识,“毒瘾并不是洪水猛兽,把毒瘾当做一场小小感冒,并不是这次戒毒成功了,它就永远不会回来,它回来了,你也不用怕。”车医生认为,与其让患者痛下决心戒毒,不如给他们的精神松绑,这样患者反而不容易复吸。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强制戒毒所的学员,还是自愿戒毒医疗中心的医生,都强调了一件事——给毒品依赖者去标签。

  对此,杨艳茹有着深切的感受。

  走出戒毒所后,他们就像裸奔,无处藏身。

  坐高铁、飞机时,出示身份证,红灯迅速亮起,接着就会被带去尿检,甚至走在街上被监控拍到,也会被识别为高危人群,并且被带去做相应的检查。

  戒毒人员在回归社会时也困难重重。

  走出戒毒所后,他们还要迎接派出所的例行检查,最多的一次,一个月时间内,杨艳茹被不同区的派出所检查了 8 次,每一次都要在派出所待够 24 小时,“这样也好,严打严控下,复吸者会变少,但是也真的很打扰生活。”

  杨艳茹特别认同强制戒毒所何科长的一句话,“真正的戒毒不是在这里(戒毒所),而是从你出了那扇门那一刻开始的。”

  是的,毒品依赖者走出戒毒所,进入社会,戒毒才真正开始。

  而这不仅仅考验着毒品依赖者的个人意志力;他们的隐私能否被尊重,能否避免污名化,能否被社会所容纳 ,更检视着社会的文明程度和管理水平。

注:文中李子羞、苏大、赵白、阿强、陈娇、杨艳茹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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