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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铁鍊女事件,让人们关注这些被拐卖妇女的遭遇。但是,还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的是成千上万在这样拐卖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呢?家庭暴力的恶性循环能终止吗?《自由亚洲电台》(RFA)记者唐家婕采写了三集系列报导《“拐买”媳妇和儿子的自白》,以下是第三集“我在拐买家庭长大”,已经移居美国的洛奇要分享他的亲身经历。
“他每次打我他家人就会很高兴,他为了他妈妈跟妹妹高兴,他家人越在旁边他越要打。”这是云南白族人董茹回忆在她17岁那年,被骗到安徽农村结婚后遭到家暴的经历。“有一次他打我,我不敢还手,还手打得更厉害,我就骂了他两句,他爸就在我家门口听见,过来就把我头发拉过来踩在地上,把我打得一个星期都起不来。他说,你自己是什麽身份你不知道吗?你是买来的人,能跟娶来的人一样吗?.....”
“你妈是拐来的”
记者:你称自己是在拐卖家庭中长大,但有网友会说,你妈妈的案例不是那种强行掳来的,不算拐卖,你怎麽回应?
洛奇:最准确来讲,我母亲是拐买,但实质上来讲是符合人口贩卖、拐卖的一个概念和范畴。我把它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前期诱骗、哄骗的,拐就是这个意思;第二中间有金钱交易,第三后期对我妈和徐州八孩母一样,会包括囚禁、家暴、人身控制。我觉得符合这三条就是拐卖。
记者:小时候,妈妈会告诉你她的身份是不一样的吗?对你成长有什麽影响?
洛奇:不用我妈说,村里的人就会告诉我,你妈是拐来的“南蛮子”。“南蛮子”是对她们(南方女人)歧视性的称呼,那些大人带著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深深的伤到一个孩子,因为孩子最怕跟别人不一样,也没见过别人家的爸爸公开的、频繁又严重地去打妈妈。这种差异让我觉得难道妈妈被打是应该的吗?我这种来自被拐家庭的孩子,就应该去承受这种不一样的痛苦吗?小时候这种心理疑问很多。
因为我妈妈是白族, 一开始被带到这边来,语言不通的。我妈妈慢慢学,学家乡的方言,就会有口音。我害怕妈妈去学校给我送伞, 她去教室喊老师,老师会停下让她把伞给我,同学一听到我妈妈说话有口音,就会嘲笑我。
记者:你记忆里妈妈有说过想逃走吗?
洛奇:恰恰相反,从来没有说过。她从另一个角度,从小到大,会跟我和弟弟说,妈妈我为了你们俩遭受多麽大的委屈痛苦,所以你们一定要努力,长大一定要好好孝顺我,会强化这方面。慢慢地她的爱,里面带有一些强力扭曲的东西,给孩子形成很大的压力,捆绑,对孩子心理健康造成一定的影响。
记者: 在家暴案里有些孩子会内化这些事,认为妈妈这样被打是为了我,这样忍受是为了我?
洛奇:对!对!你总结得很对。
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记者:你可以讲一下你目睹的家暴严重跟频繁程度是怎麽样吗?
洛奇:我记忆中有一次特别清晰,我在朋友家玩,有人告诉我你妈回来了,我就发现家门口围满了人,都是村民。但我可以听到里面我妈那种……我的天啊,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有个动作,突然有个小的包,女生的袋子扔出来,里面掉出来一些东西,我就记得是胭脂,是我妈的东西。我就听到有人风言风语说我妈想跟别人私奔。
记者:是谁在打妈妈?
洛奇:主要是我爷爷跟我爸爸,就是把我妈妈压在身底下打。
记者:打得严重的时候,村民也都没有人出声吗?
洛奇:村民顶多上去劝一下,说好好好,少打一点。这种劝是没有约束力的,时间长了人家知道劝不住,也就不劝了。而且在村民心里,跟这些买媳妇家里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是买来的,必须得打,不打跑掉就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他们也认为该打。
记者:这样的情况你有看过很多吗?
洛奇:当然有,太多次了好吗?会用鞋子打,就是鞋底,打人可以很疼,但不会把人打伤,然后会用男人用的腰带、用拳头、用巴掌。有一次爸爸跟爷爷在打妈妈,我看到我妈跑到房间把门反锁,我爷爷、我爸爸突然就很害怕,怕我妈妈自杀,就从窗户,门上有个小窗,把玻璃砸碎爬进去,把门打开,再把我妈妈控制住。
记者:那个时候,你看到妈妈的状态是什麽样的?
洛奇:当然是哭喊啦,然后头发衣服都是乱乱的。我觉得你可能没有见过一个人被暴打的样子。可能你在电影见过,现实中没有见过吧。
记者:通常这些暴力事件结束,妈妈怎麽跟你们两兄弟解释?
洛奇:没什麽好解释的,我们都已经看在眼里了,再好的事情也有结束的时候,再坏也有收场的时候,就像他们打人,也有打累的时候。
记者:那事件通常怎麽收场?当天家庭就又恢复正常吗?
洛奇:不不不,这要经历几天的时间。可能打人的场面会结束,但会进入到很压抑的过程中,被打完后我妈可能受伤,鼻青脸肿、身上有瘀青,没办法马上做家务, 要经历一天两天、或者长一点的时间休息,我妈躺在床上,我爸就来做家务、做饭给我们吃。我和我弟弟就围在我妈的床边,看我妈在那边哭呗(哽咽)。就是这样收场的。
记者:这些事让你怎麽看爸爸?
洛奇:小时候很恨他,他是文盲,他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我有个叔叔算出人头地。我爸爸身上有一种愚孝。在村子里打媳妇是小事,不孝是大事。我奶奶说什麽他一定会听,我奶奶要他打妈妈三巴掌,他肯定不会打两巴掌。我爸爸平时少言寡语,也不会跟我们表达什麽。对我来说,父亲就是存在那儿,但没有父爱。
记者:你觉得父母相爱吗?
洛奇:不可能,怎麽可能,爱不可能。
当暴力关係反转
记者:家里的暴力关係是什麽时候反转的?
洛奇:大概是我小学的时候我奶奶死了,我姑姑也外嫁了,就是这场恶行的指挥者没了,别人就不知道怎麽打仗了。我妈妈也是有求生慾望的,就是变得更暴力,当然只能从言语上。用言语暴力制服我爸爸和我爷爷。我估计你想像不到,(言语)激烈到没有办法形容。
记者:谈一下你后来帮父母离婚的过程?
洛奇:我高一时,我爸生病了,脑血管梗塞,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半身基本上瘫痪,也失语了,只能比划。养家就落在妈妈身上,我妈就去沿海城市打工,只有过年会回来。妈妈开始对爸爸进行语言上的暴力,对他产生一种鄙视,觉得他的状态是报应。后来到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在中国有很多人不离婚是为了怕影响孩子的学习。我就带他们去公安局办事机构离婚了。我爸一开始不愿意,但已经由不得他了。不太好的形容,他当时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我当时也能作主了。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权做主让我的父母结束这段不好的婚姻。
记者:你觉得自己该怎麽努力去打破原生家庭的循环?
洛奇:农村世世代代就是重複一样的生活,爷爷是怎麽样,爸爸就是怎麽样。首先是文化教育,还有自我提升、增强对自己的认知,但我在这方面很努力。
妈妈对我的期望特别大,要考上大学,经济独立,在村里扬眉吐气。我也这麽做了,我们村里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有40几个,最后只有3个人考上大学,我是最好的一个。
记者:徐州八孩母的事件怎麽又勾起你的这些回忆呢?
洛奇:这次徐州事件,一是重新勾起了我的回忆,二是让我多少有点震惊,我以为这种事情现在没有了,或是有也不会这麽极端的情况。没想到徐州离我们家这麽近,竟然还用铁鍊(拴住这个女人)。我觉得我应该说一说,以前觉得是一种家丑,现在也不觉得了,如果我说出来,能让更多人知道......因为很多人不相信呀。
记者:你说过你认为拐卖是一种集体作恶,为什麽这麽看?
洛奇:集体作恶归根结底是政府、中共(作恶),他们是漠视人权的,不光是20、30年前,到今天也是漠视人权。当政权漠视人权到什麽程度,中国人在面对其他人遭遇不幸时,就能冷漠到什麽程度。
你说我妈当时敢报警吗?想都没想过。你能理解那种绝望吗?在中国他们那一代人的观念里,我就算被打死了,我也没想过要找警察。在他们整个的生活轨迹中,政府都是在欺压人。还有法不责众, 在中国是最显明的写照。如果只有一个人干的事情,可能还有机会改变;但当有十个人都这麽做的时候,大家都无所忌讳了。
记者: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
从徐州铁鍊女、陝西铁笼女,再到董茹女士,这些妇女的遭遇,反映的仅是中国拐卖妇女状况的一个小小的侧面。除了受害的妇女,还有无数像洛奇这样在拐卖家庭、见证家暴下长大的小孩,仍在努力挣脱心理上的铁鍊。
洛奇说,他很讶异妈妈董茹会愿意第一次公开讲述这些过往的经历。只有自觉,才能重生。
重生后才能更有力量。
(原标题:“被拐”媳妇和儿子的自白(下):我在“拐卖家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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