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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的一天,上午8点多钟,我在办公桌前正专心致志地写材料,冷不丁听到大院里有人吵架,听那架势,双方都很激动,没有人肯示弱,于是我便起身,好奇地走到办公室门口往下看。
作为殡葬服务单位,维持肃穆的服务秩序责无旁贷,只见保卫科长刘祥风一般跑下楼,老练地将“交战”双方分割开,站在人群中间,比比划划,充当起调解人的角色。我们直到这时才看清,吵架的一方是“阴阳先生”何有,另一方人多势众,多扎着“孝带子”(白布折成布条扎于腰间,男左女右,为已故老人尽孝之意),不用问,是逝者家属。
我们感到很纳闷,通常情况下,极少见到“阴阳先生”和逝者家属之间吵架的。办丧事都求个顺顺利利,“阴阳先生”也是竭尽所能,只要这两点完美契合,一般人家决不再会节外生枝。
我们对这一幕都啧啧称奇。不一会儿工夫,刘祥走上楼,我们围过去,好奇地问他事情的经过。
刘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何有平常仗自己是自由职业者,既不遵守殡葬法规,又违反咱单位规章制度,还跟咱们玩‘路子’。今天,我略施小计,叫他当众丢一回‘大脸’,而且他明明知道谁在霍霍他,但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
事情的经过和我们的猜测惊人的一致。
我们单位的保卫科,对外还有一块牌子,叫“殡葬管理办公室”,专门负责管理丧葬过程中的封建迷信行为和用品。比如在为逝者“送盘缠”环节烧的“纸牛纸马”“金童玉女”等,就是殡葬法规中明文规定的“封建迷信丧葬用品”,都在他们的管理范围。其实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这不免和民间民俗发生冲突,为了突出人性化管理这个主题,刘祥他们结合多年工作经验,参考外地成功做法,请示领导同意之后,建立统一焚烧区,便于管理,同时也减少了山火的燃烧次数。
经过连日宣传,昨天是殡仪馆新管理办法正式实施的第一天。夜幕降临后,焚烧区内多个环保焚烧池烈火熊熊,家属们在“阴阳先生”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为逝者焚香烧纸。保卫科觉得万事应该大吉了,不料夜间10点刘祥再带人巡视时,在殡仪馆外的小河边赫然发现一匹活龙活现的“白龙马”,旁边还有一对“金童玉女”。刘祥当时心想,嘿,真有顶风上的,这要不“雷霆出击”,日后不一定怎么的呢!想到此,他挥手叫人把“白龙马”和“金童玉女”立马搬进仓库,然后保卫科的人全体回家睡觉。
刘祥继续跟我们讲,何有等到晚上10点半,准时带着丧属们到河边给逝者“送盘缠”,结果到了地方,却不见“白龙马”和“金童玉女”的踪影。逝者家属火冒三丈,指着何有的鼻子就开骂——家属们本来是知道我们单位的新规的,但是何有之前非说听他的没错,他是“先生”,“一个先生一个令”。
何有给“卖马人”打电话,人家告诉他,“白龙马”和“金童玉女”早就按照规定的时间和地点“驾临”河边了,百分之一万没有错。何有没辙,只好央求“卖马人”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再送一匹“白龙马”和一对“金童玉女”来。
刘祥说,估计何有当时就猜出“白龙马”是被殡仪馆没收了,只是他不敢对逝者家属说实话,若不然不会自掏腰包叫人家重新“送货”,也不会厚着脸皮跟逝者家属赔不是。
“今天和(逝者)家属吵架,就是因为丧事办得有‘岔辟(出差错了)’,这是‘不顺’,耽误先人的‘行程’了,(逝者)家属认为责任全在他身上,一气之下,将原先议定的2000元‘服务费’减半,只给了他1000元。一来二去,何有不仅白搭进去时间和力气,还少赚1000元钱,一个活儿白干了,他能不急眼吗?钱财事小,丢人事大。双方谈不拢,就开始吵闹。”
谈及事态结果,刘祥洋洋得意地说:“是我力挽狂澜,先给何有一个巴掌,然后再给他一个甜枣,看他日后还敢装?”
我在殡仪馆工作多年,总体感觉是,“阴阳先生”一番操作,虽然有千篇一律之嫌,但是逝者家属极少有鸡蛋里挑骨头的,满意不满意都是一个模子,事后给付“服务费”时,基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而且还连声感谢。何有所以落得这般下场,在于他玄天二地(东北方言,过分装腔作势)说了一大堆“大话”,最后不仅没有兑现,还叫人家觉得,因为“阴阳先生”的失误,害得自家的老人差点儿没有及时骑乘“白龙马”上天堂,这是一个家庭日后兴旺发达的“最大隐患”。
吵架风波过去5天后,我在殡仪馆院内又碰见何有。他把我拽到一边,小声问:“那天,是不是你们把我的‘白龙马’给没收的?”
我大大方方承认,同时教训他道:“你借用殡仪馆这个平台,为家属提供殡仪礼仪服务,这我们不反对。建立统一焚烧区,统一管理焚烧祭祀行为,已经宣传好几天了,你非在人家家属那里装大尾巴狼(装腔作势),明知故犯,没有按照规定处罚,你算捡便宜了!”
果然如刘祥所料,何有再不像原先那样说话舞舞喳喳的,而是低声自我安慰道:“也怨我,寻思为家属着想,结果事情整个两拧。”
我安慰他:“你认清形势就好,干啥都是为谋生,在追求利益的前提下,千万别忘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
何有连连称是。
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疑团难以破解,这个时候只能问他了:“以前你们引领家属‘送盘缠’,为啥都愿意到小河边呢?”
何有见我向他提问题,双眼又放出光彩,不光嘴里说,右手也开始来回比划:“在农村时,‘送盘缠’必须走到村口通向外界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因为这地方四通八达、交通便利。‘送盘缠’的目的就是让逝者的灵魂骑马或骑牛,在‘金童玉女’的陪同下,携带无数金银财宝,顺顺利利升向天堂,交通不便利,山川阻隔,这是大不顺,日后儿孙要有‘坎儿’的。在你们这里,‘十字路口’都是大马路,哪个敢明晃晃地到那里去给逝者‘送盘缠’?小河边是个替代的选择,这地方也四通八达,更何况升入天堂之前要途经‘奈何桥’,喝‘孟婆汤’,走‘水路’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起这些,何有向来都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据说,他“出道”很早,而且,和那些半路出山的“阴阳先生”不同,何有是“风水先生”出身。
虽然“风水先生”也叫“阴阳先生”,不过有一段时间,何有极其忌讳别人叫他“阴阳先生”,因为他觉得自己作为有“历史传承”渊源的“风水先生”,和那些出身不明、身份模糊的“阴阳先生”为伍,是很掉价的一件事情。
何有不卖弄“嘴”,他卖弄的是“学问”。什么是“风水”?对于这个问题,他能够挺直腰板,慢条斯理,一口气讲上半小时,然后倒背双手,笑眯眯盯着他“忠实”的听众们,两条浓黑的扫帚眉高高向天际扬起,傲视群雄。对于程序繁杂的丧葬礼俗,何有依靠的是师傅口传手授,既精通理论知识又有极强的实践能力,正宗的“科班教育”。
这就是底气。
何有经常向别人显摆,说自己虽然名头上戴着一顶“阴阳先生”的大帽子,为人家看风水、踩茔地、主持葬礼议程。而实际上,这是他的副业,用来养家糊口的营生。他真正的主业是“郎中”,为人号脉诊病,专治疑难杂症,而且手到病除。他最擅长的,是用“念咒语、喝符水”的形式治疗“邪魔病(东北民间把突然患病、却一时半会诊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的疾病笼统叫作‘邪魔病’,多指癔症)”,一治一个准,省钱也省事。
“阴阳先生”们有事无事,总愿意凑付到一起,显摆自己如何了得,说哪年哪月,为某个家属踩“茔地”,因为“风水”极佳,仅仅一个月后这家人就有人升职当了高官,人家没有忘记他的功劳,特意给送来几千元感谢费。每逢听到这种言论,何有总会不屑地一撇两片厚嘴唇,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把吹牛的人反驳得体无完肤。同行之间本就存在激烈的利益竞争关系,何有又自大自傲,口无遮拦,使他成为“阴阳先生”群体中的“另类”,朋友很少,看他笑话的极多。
因为这次“白龙马”不翼而飞,大家再见到何有时,都静引儿地(东北方言:故意)长吁短叹,说那匹“白龙马”离奇失踪,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何有的手段已经达到和神仙接轨的程度,神仙们等不及,在没有通知他的前提下,直接把“白龙马”骑走了;第二种可能是,何有是“名仙儿”,因为太能干,导致一些没有得到利益的鬼魂游神心生怨艾,趁他不注意,就把纸马“借走”了,他们想,反正是“活儿”,多干一个,也就弥补点损失。
“阴阳先生”们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都是这种论调,而且出于某种目的,说时从不背着我们,当面极尽“吹捧”之能事,这叫软刀子伤人,何有也有苦说不出。
何有尽管气得心里隐隐作痛,脸上依旧笑容满面。他是老奸巨猾,知道犯众怒了,清楚众怒面前难以翻身,表面上满不在乎,行事却收敛许多,再不敢明目张胆和同行们唱反调了,也轻易不再在同行中装高人了。大家在取笑他的同时,知道他吃了一百颗豆,现在终于觉出“腥”来了。
何有赖以“成名”、最令其津津乐道、也是坊间争议最大的一则故事,至今讲起,仍然充满玄幻色彩。
因为年代久远,大家记忆不那么十分清晰,讲述版本也是五花八门,我知道的是其中一个版本。
说大概是1997年6月的某一天,何有揽了一个活儿,死人那家,论起来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死者遗体火化后骨灰要送回乡下祖坟土葬。实际上,何有就是在这个农村出生、成长并拜师学“艺”的,而且“艺”成之后,一直留在家乡为民服务。
因为是土生土长,又是父老乡亲,何有虽然在其他地方默默无闻,在本地却是声名显赫,属于本地殡葬行业标志人物,几乎垄断了业务。从事“阴阳先生”已经有十多年,又是“本土作战”,何有轻车熟路,所有丧葬程序顺风顺水,逝者家属很满意,说到底是自家人,尽心尽力,一点儿也不糊弄。
“事件高潮”出现在骨灰运送到乡下祖坟后。送葬的男人们在何有的统一调度下,很快就挖好墓穴,何有取出罗盘,规规矩矩放在墓穴上方正中央,仔细垫平,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对准前方的山峰开始打“相位”。
就在他精力高度集中时,“孝子”接了个电话,然后急三火四地对他说:“叔,你先回家去看看吧,我那媳妇儿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回家就开始闹上了!”
何有吓了一跳,扭头问:“刚才不还好好的吗?以前犯过这种病吗?”
他侄子说:“我媳妇儿身体比我都壮实,啥病都没有。”
何有说:“这就奇了怪,怕不是到火葬场中邪了吧?”
他叫大家原地休息,拽过一个本家亲戚当司机,又拽过一个本家亲戚当助手,三人坐着车,急急忙忙往不远处他侄子的家里赶去。
乡村路人稀少,在何有的不断催促下,面包车一路低吼,风驰电掣停在他侄子家的院门外,车刚一停稳,何有忙不迭地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四敞大开的院门,进到院子里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大院里,他那壮实的侄媳妇儿,披头散发,上身只穿一件黑布衫,下套一条黑色休闲裤,两只眼睛通红,目光直勾勾的。女人左手操一个中号的铝盆,右手操一个一尺多长的木棒,鼓起一张嘴一言不发,一边用木棒击打铝盆,一边用百米速度和一头壮硕的大白猪展开“比赛”。整座大院乌烟瘴气、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
何有见状急得直跺脚,向围观的众人直嚷嚷:“你们看耍猴呢?赶快把她拦下啊!”
男人都在山上送葬,留在家里的都是女眷,这些女人七嘴八舌地对何有说:“谁敢上前?又是咬又是打的,发疯了,母夜叉下凡了!”
何有一挥手,叫跟他来的两个男亲戚抽冷子,猛地一起冲上去,用全身气力控制住正在“疯”头上的侄媳妇儿,自己利落地从贴身衬衣兜取出一张写有字的“黄表纸”,嘴中念念有词,咒语念完,又向“黄表纸”吹一口气,然后手一翻,猛地将“黄表纸”贴在他侄媳妇儿的背心部位。刚才还在拼命挣扎的女人,立时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大家正在惊疑,女人又开口说话了,听起来,不是她平时说的女声,却像是她刚去世的老公公的声音,众人听得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有一挥手,说:“大家不慌,我来问个究竟。”又对那两个正在筛糠的男亲戚说:“你俩千万别松手,一松手,这活人的魂儿就会被死人的魂儿带走!”然后又吩咐人搬来一把椅子,把他侄媳妇儿强制按坐下来。
耳边听女嗓男音在叫:“你们都欺负我,不叫我安生地走!”
何有说:“都给你备足了上天堂需要的一切,贡品盘缠,‘白龙马’,‘金童玉女’,一样不少,你的儿女已经尽力了。”
那个声音又叫:“不是这个,你们给我盖‘阴宅(坟茔)’,还在那里抽烟,有人间烟火气,我怎么住得安生?”
何有一跺脚:“我给你问问,谁这么放肆?”
他电话打过去,他侄子说:“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大家无聊,都在这里抽烟呢。”
何有大声吼道:“谁叫你们在那里抽烟的!抽烟的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扔到地上的烟头马上给我捡得干干净净的,凡是‘圹子(墓穴)’四周抽烟人站过的地方,重新取土。”
稍停一会儿,何有又问:“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那个声音叫道:“满意啥?刚才还有人在那撒尿,你们阳间那尿顶风骚三千里,刚才熏得我魂儿差点散了,这更是大逆不道!”
何有很生气,电话问过去,他侄子经过询问,证实有这回事。何有叹着气说:“这么不讲究,尿再急能在‘阴宅’尿吗?这是亵渎神灵!你们马上把有尿的那个地方土彻底铲除,扔得越远越好。”
做完这一切,何有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那个声音说:“我能不知道吗?我现在就藏在我‘阴宅’前方那棵老红松树上,你们做啥事也别想蒙我!”
何有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那个声音说:“我坐在面包车的方向盘上回来的,当时你没有地方坐,就坐在面包车的机器盖子上,对不对?”
何有脸色立刻白了,问话变得结巴起来:“你怎么不顺着大烟囱直接上天堂?回到人间,魂灵无处安放,这可是孤魂野鬼!”
那个声音夹带着哭音尖利地叫道:“我倒想爬大烟囱,可我进不去啊。烟囱入口挂了一块红布,红彤彤的,差点儿把我的魂魄都给摄走了!”
何有说:“你安分些,我马上回殡仪馆,查清此事,打发你走得安安稳稳。魂魄,早晚要归服于天涯地角,像你这般不分好赖,附体在亲人身上作妖,以后还怎么叫后人给你烧纸摆贡,供养你阴间的魂灵?”
那个声音哀求道:“再也不敢啦!劳你的大驾,快些打发我走吧!”
何有不再说话,叫人端来半碗凉白开,伸手接下贴在大侄子媳妇儿背心的“黄表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看燃尽的纸灰一点一点渗透在白开水里。之后又叫来一个女亲属,给他侄媳妇儿灌下肚去。他吩咐大家把人扶进里屋躺到炕上睡觉,又带领他的原班人马,急急赶往殡仪馆。
在何有的不断催促下,本来需要一个小时才能跑完的路,仅用四十五分钟便顺利抵达目的地。何有叫亲戚把车直接开到火化车间后院——遗体火化炉大烟囱就耸立在这里,迫不及待跳下车来,翘起脚尖,眼光越过红砖围墙,一眼瞅见一块贴在烟囱根部的红布,分外扎眼。看四下无人,何有叫开车的亲戚跳越围墙,拿下那块红布。见这个年轻的晚辈面有惧色,何有说:“不用怕,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红布,摘下它,路通了,人的魂魄畅行无阻,感谢咱们还来不及呢。”
往回走的时候,何有打电话问情况。那边说:“真神奇!你侄媳妇儿本来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跟死过去一样,我们都慌了神,商量着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就刚才,她一下子就坐起来,说一声‘我走了’,然后眼睛就睁开,脸色也红起来了,长出一口气,跳下地就开始干活,当时把我们吓得都不知道往哪里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有意味深长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这是死人魂魄无处可去,只好附到活人身上。还好,我有神符,破这些邪魔是小菜一碟!”
何有成名的故事充满玄幻色彩,讲的有情节有人物,虽然我们殡仪馆工作人员都当作“神话”来听,但是民间信众不少,何有因此受益极大。
人的名,树的影,这句话在哪行哪业都是真理。何有至此名声大振,不仅本地,百里外的地方都有人找到他看各种“邪魔病”。何有名声一大,野心膨胀,就有“往外发展”的想法了。思来想去,他决定搬到市内去住,一来过一回当“市民”的瘾,二来市里人口多,备不住日后混出了名堂,肯定更会财源大开。
何有搬迁到市内居住,确切的时间是1998年3月,正是春暖还寒时节。那年他43岁。“去市里”的念头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在自己算好的一个“黄道吉日”的清晨,轻轻便便地跳上了一辆到市里的顺风车。
实际上,何有属于人走家搬类型的,因为他一直没有结婚,是本乡本土著名的“孤老杆子”。问及没有结婚的原因,他总是振振有辞:因为职业的原因,他早已见惯生死,推而广之,连带着对家庭、后代的观念都极为淡化,有牵挂就有负担,远不如自己一个人吃饱了狗都不饿,赤条条来,没有牵挂而去。但不结婚,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何有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这是他家乡尽人皆知的事实。说白了,“阴阳先生”何有就是农村一个不会种植养殖、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市内举目无亲,但是这些难不倒何有。
“立业”先要“立身”,为了扎下根来,为了混一碗吃,何有按照心里打好的“小九九”,在离殡仪馆不远处买到一大间平房,总面积52平方米,外带一处将近80平方米的院子,购房总款项1万3千元人民币。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何有也是倾其所有。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也包括这间平房的左邻右舍和日后打交道的各路“阴阳先生”,有不少人责骂他是“塘浪子(愚氓、被人愚弄)”,不过他生来脸皮厚,觉得自己看准的事情,犯不上和无关的人解释,吃亏占便宜总归乐得自己愿意。
这一大间平房被分割成一大一小两个卧室外加一个小厨房。何有用这间平房准备开一家丧葬用品经销店,这是他此生以来干的第一件正确的事情,只有开店,自己当老板,他才知道以前跟师傅学的手艺是如何宝贵。
原房主搬走时,只给他留下一个房架子,这件事歪打正着,给何有省下了里外折腾的时间。他打电话找来在农村老家的三个徒弟来给他当力工,刨平大卧室里的土炕,抹上水泥地面,买来生石灰用水化开,将大小卧室连同厨房重新粉刷一新,小窗改做大落地窗,明亮的大玻璃,外墙用白色瓷砖镶贴。
经何有这么一改造,昔日的破败民房焕然一新,鹤立鸡群,很是惹人注目。何有又量好尺寸,在农村老家定制了一批木板和木方,运回来之后,由三个徒弟制作成“精美”的货架。最后一个程序,是从市郊的旧货市场买两个百货大楼淘汰下的货柜。
至此,门市房变得有模有样,就等销售的殡葬用品上架。
当然,小卧室也收拾干净了,土炕上铺上地板革,买来一套崭新的行李,作为自己的安身之所,也是他日后和于凤仙的安身之所。
原先在农村时,何有每接到一个“活儿”,中间所需要的殡葬用品和祭品都从邻县他师兄那里购买。他师兄按照“内部批发价”,驱车几十里地给他运送过来。那时何有很讲义气,觉得师兄一大家子人,生活紧巴巴的,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搬到市内开店后,离师兄太远,借不上力,更要紧的是,他是白手起家,本钱少,眼前情况是能省就省,先踢好头三脚才行。
寿衣、骨灰盒、花圈都可以从外地厂家直接进货,有现成的进货渠道,打一个招呼就行。而纸扎的丧葬祭品,何有实在舍不得再把厚厚的钞票白白扔给别人,为省下每一分钱吃饭,他咬咬牙,只有自己动手了。
民间对这些东西统称为“扎纸活儿”,凡是阳世有的物品,都可以成为孝子贤孙奉献给阴间世界先人的祭品,而且花样与时俱进,小汽车、家电、手机,都被囊括在祭品类别中。“扎纸活儿”费时不费力,成本很低,因为无论什么品式的祭品,“骨架”一律采用本地农村玉米成熟采摘后废弃的秸秆扎制成形,再用废旧报纸裱糊,粘结剂是用面粉熬成的浆糊,十斤面粉可以用大半年。最大的现金支出是要购买各种颜色的“亮光纸”和彩纸,比如:“白龙马”要买白色的“亮光纸”,“黄骠马”或“老黄牛”,就要买黄色的“亮光纸”。再比如:扎制金光闪闪的“摇钱树”和“聚宝盆”,就要购买大量的金箔、银箔。
凭借三年拜师学艺的“功底”,何有起早贪黑,在很短的时间内赶制出一大批“纸活儿”,品种几十个。准备停当,“何记丧葬用品经销店”开张营业,时间是1998年8月8日,妥妥的“黄道吉日”。
商店开业后将近半年的时间,往来顾客稀少,丧葬用品积压严重。雪上加霜的是,何有一个“活儿”都没有接到。何有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刚进入一个新环境中,闯进别人的“地盘”,人生地不熟,别人不找他的麻烦就烧高香了,哪还有人主动给他介绍“活儿”?他知道,从事这一行,先要“拜码头”,和原先的坐地户“阴阳先生”们搞好关系,就算不融洽,也至少井水不犯河水,然后还要培育“回头客”——离开“回头客”是万万不可的,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个“雇主”,才会带动第二个、第三个“雇主”,以此类推,人气兴旺才能财源滚滚。
想明白了,何有就准备换种“打法”。
首先要给小店找个老板娘,事业想要做强做大,男主外女主内的理想组合是必不可少的。女人是现成的,早在五六年前,何有就已经和一个名叫于凤仙的女人“搭伙”过日子了,两人虽然是没有“名分”的夫妻,但是总体感情尚好,基本能够做到“夫唱妇随”。
“提升”于凤仙当老板娘,何有觉得这是自己“良心发现”后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毕竟人家当初跟他的时候还是“新寡”,身边有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儿,是他何有缠着人家死缠烂打,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得其所愿。他当“阴阳先生”已经积累出丰富的实践经验,知道什么事情万一做过了头或者亏欠了良心,那要遭报应了。
主意打定之后,何有大半夜给于凤仙打了一个电话。果然如他所料,于凤仙一听让她来市里当老板娘,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天刚亮,就收拾好日常换洗的衣物,搭乘一辆到市里卖菜的顺风车,迫不及待地来到何有的身边。
从那时以后,何有和于凤仙正式“搭伙”过日子,依旧是男主外女主内的老套路,不过有个约定,谁也不得干涉谁的“业务”自由。
有老板娘“坐堂”后,何有才得以抽出身子,谋划下一步工作。
强龙难压地头蛇,何有盘算:自己在家乡农村时“名声显赫”,能够沾上“强龙”的边儿,到市里后,再卖弄自己的话,那弄不好就会惹起众怒,叫人家联合起来揍自己个生活不能自理。
为生存大计,他放下身段,一家一家挨次序拜访所有开张营业的丧葬用品商店,捎带着就和这些店主套近乎。这是富有人情味的一步,因为店主们也大都是闯荡江湖的“阴阳先生”,毕竟市场竞争的激烈,大伙都采取服务、销售“一条龙”策略,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尽办法争取服务利润的最大化。
对于何有,市里的“阴阳先生”们也都听闻过他是乡下的“土仙儿”,名字耳熟,业务没有太多的交集,种种“传说”,只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笑料而已。毕竟都端“阴阳先生”这个饭碗,内中玄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归根结底就是一句俗话:都是水贼,别用狗刨。这个市场的从业者是相对固定的,每闯入一个新的竞争者,都会分走大盘子中的一杯羹。说实话,对于何有“跨界”捞钱,这些人都很反感——你本来已经占了一亩三分地,尚嫌不足,还想占据更大的份额?这多少有点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所以,虽然何有频频造访时大家面儿上都是豪爽大度,笑脸相迎,拍打胸膛,仗义相助,让他听着热血沸腾,但他心里并没抱多大幻想。
毕竟不是初出“江湖”,城市、乡村,“江湖”都八九不离十。论视野能力,论“道行”功力,何有自有底气。生意惨淡的日子里,他不急不躁,是粮站就有买粮人,虽然没有人给他介绍“活儿”,店里的“丧葬用品”总算能卖出一些了。这些东西利润高,有现金入手,就不愁穿衣糊口。
熬到1999年年底,终于有“大客户”找上门来了。
找何有的人,是商店所在街道的工作人员。这几名街道工作人员定期到这一带检查安全防火,和各家门市房里的小老板们都熟悉。电话里,有个街道工作人员对何有说:居住在本街道的一名“五保”待遇的老人在家病逝,老人无儿无女,丧事由街道全程办理,找他的目的,就是请他义务担任“阴阳先生”,给老人穿寿衣、骨灰装盒并寄存,作为补偿,寿衣和骨灰盒就从他的商店里购买,只是总价必须控制在500元以内。
何有脑袋瓜子转了三圈,立马应承下来。久闯江湖,他深知名声的重要性,因为有名声,自己在农村老家活得如鱼得水,同样因为没有名声,自己在这个城市活得如此委屈。
他想到此处,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跺地三脚,然后在货架上精心挑选出一套藏蓝色“五领三腰”(即5件上衣、3条裤子)寿衣和一个红松木材质的、绘有仙鹤图案的骨灰盒。这时,恰好街道接他的车停在商店门口,何有也不让街道的工作人员动手,直接吩咐于凤仙捧上那套寿衣,自己则双手抱起骨灰盒,两人亦步亦趋将东西送上车。
在逝者家里,何有一边手脚麻利地给老人穿寿衣,一边给站在身旁做助手的几名街道工作人员普及丧葬常识,还一边不忘说几句“过年嗑儿”。
何有说:“这套‘五领三腰’寿衣,过去只有衣食富足的人家才用得起。今天这个老人虽然无儿无女,但是在你们街道的精心照顾下,仍然能够享尽天年,寿终正寝,这说明这个老人赶上好时代、遇上好人了。要是旧社会,他肯定要流浪乞讨,死后做孤魂野鬼。”
穿完寿衣,他又指骨灰盒说:“这个骨灰盒上的图案是仙鹤,预指‘驾鹤西游’,人福寿齐天才能往赴极乐世界,这一切都是托你们的福。”
遗体临火化时,于凤仙租来一辆车,运送来一匹“黄骠马”,并附一对“金童玉女”和几沓烧纸、一袋“金元宝”。看到几名街道工作人员诧异的表情,何有解释说:“好事不能叫你们都做了,我也要向你们学习,做一件好事。‘黄骠马’是老人的坐骑,‘金童玉女’随侍左右,怀揣金银财宝,在那个世界上,老人继续享福。”
几名街道工作人员听了大为感动,一个劲称赞何有。
从这往后,何有一路走出“狗屎运”,本街道工作人员但凡谁或亲属家遇有“白事”,基本都由何有承包。以此类推,他名声渐盛,再不为“活儿”犯愁。
何有在给我们讲他的“奋斗史”时,口若悬河,一脸的得意。我们听得也挺上瘾,别的不说,单只他从农村单枪匹马闯城市,在人生地不熟情况下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大不容易。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屡败屡战或败而不言败、再接再厉者,即为强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何有的身上,有值得人学习的地方。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何有的出色表现,使他的“仙路”越走越通顺,这就是那句老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何记殡葬用品商店”逐渐有了“回头钱”后,何有把这些余钱全部用来购买砖、瓦、水泥等建筑材料。条件成熟后,他瞅准农闲时间,一个长途电话,喊来农村老家的两个盖房老师傅,包吃包住,自己和于凤仙及三个徒弟当力工,断断续续用了3年时间,在后院80平方米的空地上,又盖起来一套三个房间一个厨房的大平房。
2002年,因为工作需要,我从殡仪馆办公室借调到殡葬管理办公室,投身日渐兴起的殡葬改革工作。次年,民政局适应殡葬改革形势需要,对散埋乱葬在水源地周边的坟墓予以清理。一个月通告公示期过后,水源地周边仍有近百座坟墓没有迁移改葬。
按照通告精神和有关法规规定,对没有迁移改葬的坟墓,认定为没有家属认领的“无主坟”,首先登记造册,然后选择“专业人士”承担平坟捡骨工作,统一择址深葬。经过层层推荐,这项工作“荣幸”地落到了何有身上——后来有人告诉何有,市区那么多“阴阳先生”,之所以会选择他,是他所在街道极力推荐的结果。
平坟捡骨也是阴阳先生们常备的“功课”。民间讲究“穷搬家,富挪坟”,一个家庭发达之后,自然想光宗耀祖,往往都会将原先的祖坟迁葬到另一处风水更佳之处,让祖先继续庇护子孙后代,源源不断为后代带来福祉。
这项工作就像是专为何有量身定制的一般。他把在农村老家的徒弟们叫来,四个人组成一支“全能集团”,为家属提供“一条龙”殡葬服务。别看他们人少,却各有分工:三个徒弟力气大,手工活特别好,善于修坟、砌墓、立碑、刨圹子;师傅则是看风水、踩茔地、打“相口”(用罗盘丈量坟门的指向)、葬灵位,“修为”深厚,善名远传。
何有一直有这么个想法:当自己的“事业”走入正轨之后,一定要把这个“白事专业服务队”发扬光大。这是两全其美之策,一来可以给徒弟们一个饭碗,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二来能缓解自己的压力,钱不是一个人能挣的,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登山为人主持下葬都有些力不从心,再抡镐抡锹,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别人干的活他瞧不上眼,还是自己的徒弟自己知根知底,干起活来感到放心。
平坟捡骨这项工作,有民政局执法人员现场监督和检查质量,每平复一座坟墓、将墓中骨殖捡放于事先准备好的小棺材里后,民政局执法人员都要依据现场残留的信息登记造册,暂时存放在殡仪馆,以便万一哪天有家属找寻。那些小棺木是何有按照民政局的规定找人专门加工制作的,长59公分、高39公分,契合民间葬仪习俗。
按照工作合同,何有每完成一座坟墓的平复捡骨工作(包括小棺材成本费用),他可获得500元酬劳。这些收入在何有的“职业”生涯中可能只是一个小数,可却是他在市里创业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算是正式脱胎换骨,脱颖而出,从农村里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土仙”,一跃成为市里一个大名鼎鼎的“大仙”。
2012年7月的一天,我参加一个朋友老人的葬礼,主持葬礼的“阴阳先生”正是何有。眼看何有引导家属给逝者完成“指路”(为逝者指明上天堂的道路)丧俗程序后,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我以为这是因为昨晚他没有睡好、缺少睡眠的缘故,也是闲着无聊,便主动上前唠起嗑来。
大凡做“阴阳先生”的,口才都好,对自己本“行”中的事情,反应都很敏捷。
见我主动说话,何有显得很高兴,精神立马振作起来。
他对我说,今天给逝者“指路”时,眼望天地间雾气蒙蒙,琢磨此种状况会不会影响逝者灵魂飞升,辨不清东南西北、平川沟壑,进而影响到明天“坐黄牛驾临天堂”的最终归宿。正急得满脑门出汗,突然想起他师傅临终前曾传授给他一句咒语,念出来可以驱雾止雨,大有灵异。只是此咒语过于毒辣,会损伤人的阳气。
“可我此时顾不了那么多,为逝者指路事急,耽误时辰,整个奔赴天堂的过程中就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于是我心一横,默默念动咒语,果然顷刻间云开雾散,天色清朗,眼观六路,无障无碍。只是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就变作这个样子了。”
旁听的有一个逝者家属,递来一支香烟,一边拿打火机点火,一边奉承道:“先生就是神!”
我倒不以为然,看破不能说破,要不显示自己太没有素质。
何有拒绝了家属递过来的那支香烟,说:“灵堂是个清净之地,不能造得乌烟瘴气的。”
听他这么说,大家纷纷熄灭手里正在燃烧的香烟。
何有又说:“这些丧葬程序,虽说大同小异,却又因为天时有异,需要当‘先生’的以自己的功力,适时化劣为优,聚合祥云之气为己用。端谁家的饭碗,就要尽力替谁家着想,如果总把自己的利益排在第一位,那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
他这番话,又把众人说得毕恭毕敬,赞声不断。
大概是觉得“天机不可泄露”,何有适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的那个朋友说:“不说了,现在我该领你家的女姊妹去买‘三斤六两纸’(传说从黄泉路到望乡台有七道关卡,为顺利通过,逝者的女儿或儿媳妇儿要买足‘三斤六两纸’,全部烧化之后用烧纸包成七等份,每过一道关卡便贡献一份,这样就可以打发拦路的鬼魂),顺路就到郊区的小庙烧化。”
朋友劝何有:“再歇一会儿吧,你今天太累了!”
何有说:“我想歇,可这天时不等人。再歇下去,刚才耗费的那些阳气,就实在白瞎了!”
众人又是一阵赞佩,说,你知道什么叫敬业吗?这就叫敬业!
何有一直到死,也没有和于凤仙领证,两人一直处于这种不清不白搭伙过日子的状态。
根据另一位“大仙”成果的说法,何有是个“土财主、守财奴”,怕一旦和于凤仙结婚登记,辛苦积累一辈子的家财就要归于外人。只“搭伙”不登记,就是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于凤仙为此和何有吵过好几次架,但是何有意志坚如磐石,不为所动。于凤仙在市内举目无亲,又再不想回农村去,闹了几次,面对何有这样的“滚刀肉”,又能有什么办法。
2012年的时候,何有兴许是接受了别人的建议,决定为于凤仙和他自己购买自由职业者养老统筹保险和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养老统筹保险,买的都是高档标准——这一年,何有57周岁,于凤仙56周岁,按照当时男60周岁退休、女55周岁退休、最低缴费15年的规定,何有还必须把原先不足部分补齐。为此,何有拿出了将近10万元钱,这令他心疼不已,遇到个能说上话的人,总想就此事唠叨上几句,我想,他无非是叫更大的范围内人都知道,他何有是个善良的人,更是个具有长远目光的“智者”。
但何有的“远景规划”,没有到此止步。又攒了几年钱后,在年事渐高、精力大不如从前的情况下,没有亲生儿女的他又做出一件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觉得合乎人生规律的事情来。
2014年棚户区改造,“何记殡葬用品商店”在动迁之列,何有凭门市房和住房总面积,尽情施展“滚刀肉”秘笈招数,在又添加10万元的基础上,获得此处开发后相连接的门市房3套,每套面积51平方米。
有人说何有走了“狗屎运”,他农村老家的人说,何有本来就是个算命先生,他早就算出这个地方能够赚钱,所以才不惜血本买下。我们不以为然,觉得何有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他要真有这“前后眼”的本事,像他那种性格,备不住要把这片平房区买个精光。
当然,这些都是闲话,但令我们想不到的是,一向视钱如命的何有,竟然把这3套门市房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再分配:首先,他和于凤仙留下一套,简单装修后再挂出“何记殡葬用品商店”的招牌,在角落处放一张床,当作今后他和于凤仙安身立命之处;第二套,他给了于凤仙女儿开小吃部,这是人流汇聚之处,开小吃大有可为,何有至今不肯和于凤仙登记,却把财产给了于凤仙姑娘,这等神操作,只有何有能够做得出来;第三套门市房,何有给了他在农村老家的侄子和侄媳妇儿,他对外说,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个侄子,血浓于水,肥水不流外人田,“阴阳先生”群体中却疯传,何有这是在“报恩”,因为当初他之所以在老家出名,全部是他侄子和侄媳妇儿的功劳。
还是“大仙”成果比较冷静,分析问题比较客观,他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有这么做都是在给他自己找“后路”。他无儿无女,不想好“后路”,谁会给他养老送终呢?
看到何有前程如此“兴旺发达”,有眼红的人背后说何有“有命挣没有命享受”。
想不到的是,这也会一语成谶。
2018年7月份,天气已经很热了,何有接了一个“活儿”,死者火化后要和前几年去世的妻子合葬。按照“阴阳先生”之间的“行话”,这是个简单、轻松又挣钱的“小活儿”。何有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遗体火化结束后,他叫家属领路,直接上了山。
到达墓地后,何有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当“阴阳先生”这么多年,爬山是家常便饭,何曾流过这么多汗、喘过这么粗的气息?不过当时何有应该并没有当回事,稍事休息后,他指挥家属,用锹、镐除去坟头上覆盖的浮土,露出几年前安葬的骨灰盒。
做好准备工作后,何有毫不犹豫跳进墓穴,平整底部、打“相口”、下葬骨灰盒、“搭桥(两个骨灰盒之间用一根红色筷子相连,意指日后往来方便)”、摆放“五粮囤”,做这些仪式必须不断弯腰、低头。看看无遗漏后,何有跳出墓穴,直腰、摆头、抹汗,左手接过家属递过来的矿泉水,刚想喝,忽然右手捂胸,左手矿泉水掉落在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却叫不出声。
大家不知所措时,何有已经扑倒在地,急救车到时,他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医生初步诊断,死于心肌梗死。
我们在嗟叹之余,都想到一个问题,何有生命虽然离去,可他无儿无女,却又有财又有产还没有来得及立遗嘱,处置这些财产,绝对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难题。
如今,何有已经去世多年,“何记殡葬用品商店”早已改换门庭,最新挂出的牌子叫“仙凤殡葬服务集团公司”。其业务范围,涵盖殡葬用品销售、殡葬礼俗指导、殡葬仪式主持,餐饮住宿等,发展势头和发展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不用解释,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仙凤”就是“凤仙”,这家殡葬服务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就是和何有“搭伙”过日子的女人于凤仙。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也许,长眠在另一个世界的何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个胸无点墨又头脑简单、和他过了一辈子却没有任何名分的老女人,在他“走”后没几年,竟然“野鸡”变“凤凰”了。
我们也觉纳闷,便在好奇心驱使下,多方打探、取证,旁敲侧击,汇总各类信息,终于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有事实根据的。
何有死得突然,但是生前已经留有“后手”。“阴阳先生”们的“潜规则”是:钱可以拼命赚,但事情必须同时办明白。这个“事情”,就是指自己的“身后事”。
在将自己的三套门市房“瓜分”完毕后,何有身上还有四张银行卡。他曾语重心长地告诉于凤仙:银行卡藏在平时“干活”的工具包夹层内,工行卡、农行卡的密码是他侄子身份证一、三、五、七、九、十一位次上六位数字的组合,建行卡、中行卡的密码是他侄媳妇儿身份证二、四、六、八、十、十二位次上六位数字的组合。当时于凤仙不以为然,倒笑话何有把事情整得神神秘秘,好像谁要“觊觎”他的财产似的。
何有死后,于凤仙浑浑噩噩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整个丧事都是由何有的侄子侄媳妇儿还有自己的女儿在灵堂那里迎来送往、上香烧纸。那三天时间里,于凤仙虽然给人的印象是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但其实头脑却异常清醒,她在思考自己的前程,决断人生的大事。
何有的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骨灰堂。三天“圆坟”后,于凤仙主持召开家庭会议,参加人员四人:于凤仙和他的女儿,何有的侄子和侄媳妇儿,议题是何有留下的存款是“瓜分”还是“整合”——“瓜分”就是平摊,四名“家庭成员”均匀分配;“整合”就是全部存款谁都不许染指,三套门市房合并,拓宽经营范围,成立殡葬集团公司,家庭成员入股分红,对能够接触到的殡葬需求实行“一条龙”服务。
“看现在趋势,咱家现在这个摊子规模太小,早晚被市场淘汰。”于凤仙抹着眼泪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家有千贯万贯,不如一爿小店,钱总有花光用光的时候。我们几个身份很是尴尬,和死老头子关系特殊,但又都不是直系血亲。我跟老何1989年就在一起,是法律承认的‘事实婚姻’,却一直没有结婚登记。女儿是我带进门的,和老何一点儿都没有关系。你俩也是老何的旁系血亲。要争遗产,官司都不好打!”
何有的侄子和侄媳妇儿频频点头,细想一想,是这么个理儿。两口子不傻,前三天时间里找了多家律师事务所进行咨询,结果令人灰心丧气——这叔叔死了都不叫人省心,留下的遗产成为“鸡肋”,叫人争也不是,放也不是。争是争不过,人家于凤仙和何有好歹是近四十年的事实夫妻关系,农村老家的远亲近朋与市里的街坊邻居都可以证明,侄子充其量是旁系亲属,在“含金量”方面相差很多;放又不甘心,毕竟这是一笔数目很大的真金白银,诱惑力对谁都是不一般的大。
那天于凤仙一席话教何有的侄子侄媳妇儿耳目一新——既然遗产不好分,不妨逆向思维,与其打破头撕破脸,两败俱伤,不如同心同德,有钱一起花,买卖一起做,“杀鸡取卵”不如“养猪过年”。
人才广布人间,只是脱颖而出的机遇甚是难寻。多少人如饥似渴瞪大眼睛等待观看的一幕争夺遗产的时代悲剧、闹剧,却没想到被于凤仙“跨越时空”的几句肺腑之言,轻描淡写转换了内容,成为一幕人见人羡的时代喜剧、正剧。
何有的四张银行卡加起来有三百多万元,这笔钱除用于购买相邻的三家门市房和二楼一个单元两户住宅外,其余全部用于房屋装修支出,购置酒店需要的锅碗瓢盆、炉灶冰柜以及宾馆需要的床上用品、桌椅麻将机等。
这个地方位于郊区,最大的优势是靠近殡仪馆,离学校医院市场都远得离谱,所以居民小区规模很小,而且以回迁居民为多,闲置又无人问津房产很多,房价很低,以上这些原因都是于凤仙做决策的底气所在。
四位“家庭成员”各有分工:于凤仙担任集团公司董事长,她女儿担任酒店经理,何有的侄子担任殡葬用品超市经理,何有的侄子媳妇儿担任宾馆经理兼任酒店副经理,这是因为宾馆的业务和酒店的业务有交叉,外地来的逝者家属吃饱喝足后是需要休息的。何有带来的那三个徒弟,因为得到师傅“真传”,此时早已能独立开展业务,被正式聘为集团公司专职“殡葬司仪”,负责主持殡葬仪式,工资有底薪和提成两部分组成,集团公司为其缴纳社保、医保。
一家人皆大欢喜,所有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心悦诚服。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家属盈门财源滚滚。何有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放下心去魂游四海、神飘八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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