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劳动党八届三中全会的看点和疑点

6月15日至18日，朝鲜劳动党举行八届三中全会。全会第一天，金正恩提议并经中央委员一致表决通过了六项议程，最关键的是第二、四项。朝鲜官媒是党的忠实的宣传机器，向来报喜不报忧，偶尔有忧也是喜报。并非一无是处，总比什么都不说更好，逆向分析全会期间朝中社的五篇通稿，有些看点，因此带来疑点。

议程一：关于国家主要政策上半年执行情况总结和对策的问题。

全会第一天，金正恩在报告中称，“上半年期间完成工业总产值计划为144％，比去年同期增长25％，国家经济整体上改善。”稍微有点经济学常识的人，都会识破金正恩的障眼术。

这个同比增长没有多少价值，因为新冠疫情严重冲击全球经济，导致2020年基数太低、2021年指标谨慎。2021年很多国家同比2020年增长幅度好看，更科学务实的做法是与2019年同比，再除以2取两年平均值；或者比较主要经济数据（如GDP）何时重返2019年。

金正恩承认，“在执行国家计划和政策任务过程中，我们目前面临的种种障碍和困难导致了一系列偏向。”全会第二天，围绕八大确定的新五年计划2021年度主要政策任务，分部门组织了8个小组，进行研究及协议，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委员下组指导。据此判断，上半年的指标完成并不理想。

劳动党八大制定了野心勃勃的五年计划，堪称“核武大跃进”与“经济大跃进”齐头并举。内阁随后制定了2021年度计划，金正恩很不满意，召开二中全会解决，连续作了三天报告，严厉批评“内阁制定的今年国民经济计划与以前相差无几”，“没有正确反映党代表大会思想和方针，而且根本看不到创新性眼光和像样的策略”，“内阁没有起到主导作用，基本上生搬硬套地综合各省草拟的数字”。

其中一个典型案例是，金正恩在八大报告中明确承诺，“要向平壤市5万户住宅建设投入力量，今年起每年建设1万户住宅，基本上解决首都市民的住房问题。”但在内阁已批准的建设部门2021年度计划中，“以保障材料和人力（不足）为由”，今年平壤住宅建设目标低于1万户。

以金正恩在朝鲜的强势，又在党代会报告中白纸黑字承诺，内阁以及建设等多部门难以细化和执行，显然有非常困难的苦衷，例如水泥等原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反衬金正恩在八大的高指标脱离实际、画饼充饥。

议程二：关于集中一切力量做好今年农业生产的问题。

金正恩指出，“因农业部门去年遭受台风灾害未完成粮食生产计划，目前人民的粮食情况紧张。”

由此确认，朝鲜严重缺粮，严重到需提交中央全会来讨论和解决的程度。金正恩将粮食紧张的原因，归结于“台风灾害”、“日益加深的灾害性气候影响”很难成立。

台风袭击朝鲜，同时袭击韩国，中国、日本每年也遭受台风，没有听说东亚邻国缺粮如此严重。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也曾找理由为“自然灾害”，刘少奇当年就入木三分评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朝鲜严重缺粮的主要问题还是在人，决策失误。

更让人无语的是，据朝中社通稿，四个月前的二中全会，金正恩严厉批评内阁多个部门执行不力，其中一个训斥农业部门，“凭主观制定很高的粮食生产目标”。二中全会予以整改，大概率调低粮食生产目标。

没想到四个月后，金正恩又召开三中全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强调“搞好农业生产是当前为给人民提供稳定的生活、胜利推进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党和国家要最重视、最优先解决的战斗任务”，“集中全党、全国力量去做农业生产”，大概率提高粮食生产目标。

当然，习惯拍马屁的御用秀才、奴才们总吹得出解套的办法。四个月前降粮食指标符合当时局势，是英明决策；四个月后升粮食指标，符合目前局势，也是英明正确。总之，“神化”的金正恩永远正确、“战无不胜”、“非凡出众”（朝中社通稿措辞）。

6月17日，全会一致表决通过全党全军全民集中力量搞好今年农业生产，无条件完成粮食生产计划的决议。

议程三：关于全力应对紧急防疫形势长期性的问题。

金正恩提出，紧急防疫工作常态化，“也是为维持全盘经济、给人民保障吃穿住条件斗争的常态化”，要求“经济指导机关在紧急防疫的不利环境下周密安排经济工作的一些任务”。

一手抓防疫、一手抓经济，完全正确，问题在于现在调整的时机太慢。朝鲜自2020年1月下旬关闭边境“锁国”至今，所谓的“超特级防疫措施”比中国更硬，对经济和社会的伤害更大。刚劲有余，柔韧不足，失去经济和社会应有的弹性，而且调整太慢、力度太小。

中国与其对比鲜明。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全国停摆，“速冻”一个月后受不了，迅速调整。2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强调“要建立与疫情防控相适应的经济社会运行秩序，有序推动复工复产。”同日，国务院印发《企事业单位复工复产疫情防控措施指南》。2月2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统筹推进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工作部署视频会议，发出复工复产的强有力信号。

由此观察，权力集中于一人，优势是决策迅速，弊端是纠错更难，必须等到金正恩自己转过弯来。没有最高领袖的英明决策，按兵不动； 一有决策，迅速行动，无问是非。难免错过解决难题的最佳时机，人民和国家早已付出代价。

议程四：关于当前的国际形势分析和我们党的应对方向的问题。

美国史上对朝鲜最友好的总统川普下台了。拜登就任后，与日、韩元首峰会和4月完成对朝政策修订，都反复确认半岛无核化目标不变。

5月5日G7外长共同声明、6月13日G7峰会共同声明分别重申，朝鲜须全面、可验证、不可逆转地放弃（CVIA）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弹道导弹。这是美国及西方最关键的立场和底线，表明安理会的十个制裁决议、十次强调朝鲜须“全面、可验证、不可逆转废除”（CVID）依然有效。将“废除”改为“放弃”目前只是表述的差异，避免过度刺激金正恩。

拜登政府核不扩散的优先项，显然是奥巴马政府（拜登时任副总统）签署、川普政府退出的伊核协议。伊核协议受到俄、中、英、法、德等大国一致支持，并经安理会备案，恢复阻力很小且为中东奠定和平基石。朝核协议谈判极其艰难，拜登任期内肯定签署不了，他不会为此耗费过多精力和资源，局势不再恶化，即可接受。

金正恩详细分析了拜登政府对朝鲜的政策动向，“维护好我们国家的尊严和自主发展利益、可靠地保证和平环境和国家安全，需要做好对话和对抗准备，特别是万无一失地做好对抗准备。”最后两句被敏锐的国际媒体提炼出来做标题，反复渲染。6月18日，路透社询问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对金正恩首次（对拜登政府的）表态有何评论。

这句表态其实没有特别之处，更谈不上强硬。符合劳动党七届五中全会正式恢复的“核经并举”战略，与八大确立同美国打交道的立场一脉相承，即“以强对强、以善对善”。通俗地说，就是中国人熟悉的一手硬、一手软。

很多国际媒体忽略了朝中社通稿中上述表态之后，金正恩接着又有一段话，“要进一步提高我们国家的战略地位和能动作用，主动营造有利的外部环境，密切注视并灵活地反应和应对时刻变化的局势，集中力量稳定管控朝鲜半岛局势。”

金正恩的落脚点还是稳定半岛局势，潜台词是无意主动挑衅美国，无意破坏现状。各国都承受疫情折磨，苦不堪言，美朝无意、韩国更无意擦枪走火。

议程五：关于稳定改善人民生活和改进党的育儿政策的问题。

金正恩强行拥核之后，来自美国的安全威胁大幅下降，真正垮台的风险来自内部，来自人民的觉醒。民生不足，民心不稳。个人崇拜看起来如火如荼，实质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屑一提，不堪一击。独立思考与质疑的种子一旦落在心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只是时间问题。

在三中全会上，金正恩做了两个“政治秀”。

其一，全会期间签署并在会场展示稳定人民生活的特别命令。朝中社通稿惯例恭维“凝聚总书记同志对全国人民命运和生活的责任感和忘我服务精神的重大决心和决断”。权力与责任对等，朝鲜如此险恶的状况，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将另文分析。

其二，全会通过育儿政策、改善育儿条件。金正恩提出，“在孩子的生长发育中托儿所和幼儿园时期是最关键的年龄段，要把用国家经费向全国儿童供给奶制品等营养食品制定为党的政策，并提出其具体执行任务和途径。”

朝鲜长期有2/3国民吃不饱，平壤之外的国民偏瘦、矮、黑，与金正恩的白白胖胖对比鲜明。2013年12月，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指出，朝鲜约有超过1/4的儿童因慢性营养不良而发育不良，2400万人口中约有2/3缺乏粮食保障；2017年3月，联合国发布报告指出，朝鲜约有1800万人持续受到粮食没有保障的困扰，有1050万人营养不良，约占总人口的41%。

金正恩提出这个育儿政策当然是好事。疑点有三个：一、朝鲜儿童的营养不良是否已经相当严重，必须提交中央全会决定采取援助措施？二、朝鲜多数家庭是否已经没有经济条件自行购买？三、朝鲜市场上奶制品是否严重短缺，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必须国家统一配送？

后一个惠民政治秀，可以由内阁决定，但人情不能给总理占了，必须留给“民族慈父”金正恩。他还提出“具体执行任务和途径”，通常卫生部门、轻工业部门研究后提出方案由他批准即可，哪里需要最高领袖如此琐碎？

过度肥胖的金正恩管理太细，操心过多，不会放权，过于劳累和焦虑，对其健康是重大隐患。朝鲜官场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总根源其实也在金正恩身上。

议程六：组织问题。

全会通报了党中央领导机构成员上半年度党的生活情况的资料。金正恩批评，“在党的八大选举产生的新一届党中央领导机构向党和人民立下了严肃誓约后，已在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方面出现的严重问题。”

这种政治套路不稀奇。人无完人，每个中央领导都有缺陷，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相互也泼脏水，把柄和小鞋都捏在最高领导人手上。金日成、金正日运用娴熟，家传的驭人之术，金正恩用得也不错。策略大体是，有问题敲木鱼，上发条抓紧干，效忠心给出路，不配合被清洗。

果然，劳动党中央成员听取资料内容后，“对跟不上全体党员和人民希望他们做朝鲜劳动党的核心、努力负责任地完成所肩负的重任的期待感到自咎，全面深入反省了自己党的生活情况。”

朝鲜政局不稳，高官伴“金”如伴虎，大起大落，人人自危。金正恩急于求成，看人不准、疑人多用、用人多疑，突出表现在政治局、中央委员会的人事变动过于随意、过于频繁。

2021年1月八大刚产生新一届中央委员会，2月二中全会、6月三中全会都免职和补选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

6月18日三中全会闭幕时通过的公报很短，只告知补选政治局委员太亨彻、政治局候补委员禹尚哲。朝鲜政治惯例，罢免的政治局成员、中央委员会成员不在全会公报或新闻通稿中出现。

太亨彻历任金日成综合大学校长兼高等教育相，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秘书长、副委员长，任命为政治局委员后，确立他在议会的权力和地位，相当于第一副委员长（委员长由政治局常委崔龙海兼任）。其实他在2019年4月10日七届四中全会已补选为政治局委员，2021年1月10日八届一中全会降职为政治局候补委员，6月18日又晋升为政治局委员。突升、突降全凭金正恩一人好恶。

禹尚哲是八届中央委员、中央检查委员会委员，现任中央检察院院长。

（注：作者为独立评论人，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