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关系“上不封顶”？

　　德国《时代周报》是德国目前最有影响力和权威性的主流媒体之一，该报创刊于1946年，其印刷版每周发行一次，每周四在德国全境出版，发行量为60万份左右。3月9日，德国《时代周报》对中国著名政治学家郑永年教授进行专访，对中俄关系进行了深度探讨，并于17日将专访德文内容发布在德国《时代周报》官网。本文内容整理自该专访，为该专访的译文。

　　中国与西方保持距离——但也不跟随俄罗斯。

　　问：郑先生，中国领导层重视与俄罗斯的伙伴关系，支持普京的说法。同时，它又回避了对俄罗斯的直接援助。世界应该如何理解中国在乌克兰战争中的立场？

　　郑永年：在我看来，立场相当明确：中国走自己的路。既不追随西方，也不简单地跟随俄罗斯。领导层是真正关心战争的，但也了解俄罗斯的安全利益。中国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国家。印度总理莫迪的立场也大致相同。

　　问：在战争开始之前，习近平和普京就达成了“上不封顶”的伙伴关系。现在，普京军队的情况比预期的要糟糕。与俄罗斯这样的伙伴绑在一起是一个战略错误吗？

　　郑永年：中国如果与俄罗斯结成联盟将是一个战略错误。但什么是“上不封顶伙伴关系”？国家之间的每一种关系都是有边界的，我们不能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与联盟不同，“伙伴关系”是很难定义的。不要忘了，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短时间内就与苏联决裂了。现在有人认为，俄罗斯将成为中国的附庸国。这不会发生。俄罗斯是俄罗斯，中国是中国。

　　问：俄罗斯和中国如何看待这种“伙伴关系”？

　　郑永年：对于俄罗斯的看法，我不能说什么。但即使在中国，也没有共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出于历史原因不信任俄罗斯。沙皇俄国在19世纪占领了中国东北大片领土，其中包括今天的海参崴。我认为就这种“伙伴关系”而言，我们正处于实验阶段。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问：战争开始两周后，中国领导层才谈到了 “战争”。为什么他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这样做？

　　郑永年：我当然不能代表他们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看到，除了其他因素，这里面有一个文化因素。在中国，人们经常在采取行动之前观察一段时间，而不会过早去拘泥于概念。领导层一步一步地观察事态发展，以便现在能够灵活地采取行动。

　　问: 中国媒体向国内观众宣扬符合中国民族主义叙事的亲俄立场。对外国来说，这似乎意味着中国领导层愿意向俄罗斯提供帮助。但另一方面，中国的银行和公司似乎在积极主动地遵守西方的制裁，以避免连带损失。

　　郑永年：这看起来是矛盾的。在国内问题上，中国政府经常以类似的方式行事。

　　问：中国的宣传清晰指出，美国是罪魁祸首，北约东扩的危险是一个事实，而不是想象中的情景。

　　郑永年：我们都知道，北约是冷战的产物。它是作为对抗苏联的一个堡垒而建立的。苏联解体后，冷战已经结束，但北约继续存在。乔治·凯南和亨利·基辛格经常谈到这其中的问题：如果北约东扩问题得不到解决，俄罗斯将继续视北约为安全威胁。

　　问：但自2004年以来，北约并没有向东扩张。9·11后北约唯一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在打击恐怖主义。

　　郑永年：你说得很对，美国领导北约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进行反恐战争。但是我们要看到，美国在印太地区的举动引起了中国质疑，即美国是否计划建立一个小型的亚洲版北约。我们看看华盛顿的印太战略、四方安全对话、AUKUS、五眼联盟。中国把美国领导的这种包围认为是一种安全威胁，这就造成了许多中国人对北约的负面看法。

　　问：如果美国继续利用北约作为在其他国家进行“政权更迭”的工具，北约将对中国构成威胁。但事实是川普已经结束了北约的这一使命。

　　郑永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也是这样看的。但中国社会的大部分人不会同意，尤其是拜登正在重新激活联盟政策。大部分中国人的看法是否合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我们也要注意到，中国还有很多不同的意见，许多中国人对普京持批评态度，并希望中国继续与美国更密切地合作。

　　问：中国希望与俄罗斯成为合作伙伴，但在经济上却与西方有更密切的联系。同时，普京正在践踏中国不干涉内政的外交传统。中国在这三方面应该如何调和？

　　郑永年：这确实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中国公开在乌克兰问题上支持普京，那中俄就是事实上的联盟关系。但中国站在美国一边也不是正确选择。你要知道，中国不喜欢结盟。中国自己也是结盟关系的受害者。1900年的“八国联军”的联盟发动侵华战争，当时，德国、法国、英国、美国与俄罗斯一起入侵中国。

　　问：中国在莫斯科和基辅之间进行调解的可能性有多大？

　　郑永年：中国不会实质性参与调解，但中国肯定希望战争尽快结束。习近平已经向朔尔茨和马克龙明确表示：战争正在伤害整个全球经济，因此也伤害了中国。在我看来，中国最好与欧洲一起支持俄罗斯和乌克兰谈判。

　　问：乌克兰战争对中国自己的大国抱负意味着什么？

　　郑永年：我们国家在历史上一直是内向型大国。现在，中国正在加入大国博弈。从长远来看，我不认为中国有精力同时参与许多国际战线。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世界秩序来实现中国的进一步现代化。以人均GDP来衡量，中国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问：中国领导层警告避免新的冷战。但同时，其“西方正在衰落，东方正在崛起”的论调也让人联想到激烈的制度竞争。

　　郑永年：我认为美国在这一论述中更具有攻击性。当拜登把中美关系描绘成民主和威权的较量时，中国人的反应是非常防御性的。

　　问：许多美国人认为，中国已经掏空了美国的中产阶级。另一方面，在中国，许多人认为，美国想要阻止中国发展。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吗？

　　郑永年：我已经写了很多关于中美双方相互妖魔化的文章，并解释了为什么这种论调是有害的。只要美国有自信，它就能顺利地与中国打交道。只要中国有自信，它就可以与美国相处融洽。很显然中美两国现在都有问题。

　　问：根据修昔底德陷阱理论，中国和美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战争。您同意吗？

　　郑永年：一点也不同意。我给你举个例子：在1990年代之前，日本是亚洲最强大的国家，而中国是日本在亚洲的挑战者。每个人都认为中日会爆发战争，特别是考虑到过去两国的历史关系。如今，中国的经济规模是日本的两倍，尽管存在着钓鱼岛等争端，但中日两国并没有进入战争状态，关系总体上比几十年来更加和平。

　　问：西方的衰落和东方的崛起是程序化的吗？

　　郑永年：由于中国正在迅速崛起，美国在相对意义上失去了重要性，但在绝对意义上并没有失去重要性。美国仍然是最重要的市场，拥有最具创造力的人口，在价值链上比中国高两级。中国的经济学家和科学家对此看得非常清楚。我一直在警示我的同胞：即使中国成为第一大经济体，也毫无意义。

　　问：为什么呢？

　　郑永年：1820年，中国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创造了世界三分之一的GDP。西欧主要大国总共才占7%。但20年后，中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输给了英国。

　　问：在大流行期间，西方民主国家行动迟缓且优柔寡断。在乌克兰战争中，西方正在迅速而团结地采取行动。另一方面，中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从中可以得出什么结论？

　　郑永年：所有对系统优势和劣势的看法都是暂时性和情景性的。不再有任何伟大的历史视角可以放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上。事情的变化太快了。

　　问：自大流行病开始以来，中国一直在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得越来越远。作为一名学者，您对此有什么感受？

　　郑永年：上周，我的老朋友北京大学的贾庆国教授在全国两会上提交了一份提案，建议改革现行的对外交流管理制度，鼓励专家学者进行更多的国际交流。我完全支持这一点。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一直在环游世界。我不相信教科书，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必须四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