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崛起之道：有自信，不卑不亢

陈启宗／编按﹕本文是恒隆地产董事长陈启宗今年1月11日在北京「搜狐2008‧新视角高峰论坛」的演讲。标题为编者所加。

有大国之风

中国几千年来都追求「国泰民安」，从来不是追求「国强民安」。「国泰」就是国家安定繁荣，老百姓日子好过。也就是说，几千年来中国一直只注意自身之平安与发展，不太管别人，唯有在外敌入侵时才会有强国自保的意识。历史上中国往往是「大国」，但是从来不想做「强权」，更不会做「霸权」。「强权」、「霸权」一般都是大国，但是不可能持久，不可能达至中国人追求的长治久安。相对于同期之西欧，3000年来中国与邻邦的战争相信少得多，正是因为中国从来不想做霸权；中国只是----也只想做----文化大国。几千年来如是，今日、明日相信也还是如是。就这点而言，中国本来就是具备泱泱大国之风的。

今年已87岁的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中国问题专家白鲁恂教授(Professor Lucian Pye)有一句话，我认为是外国人讲中国最到点子上的。英文是"China is a civilization which pretends to be a nation-state."中文大概可以翻译为：「中国虽然表面看来像一个民族国家，其实则是一个文明」。"Nation-state"一词在中文实在不好翻译，因为中国历史上不大有此概念。中国实在是一个大文明，远超过是一个欧美人士所认为的「民族国家」。中国人的民族国家思想，恐怕是20世纪因覑外患频繁而被激发出来的。可惜这揦重要的一点，是今天西方人士不知道的，他们中间才会有人提出「中国威胁论」的说法。这种无知是非常危险的。原本不会对外国构成威胁的大国，却会因覑别人把它当作敌人而激发其「民族国家」心态，这是不必要地製造麻烦。希望西方人士----特别是美国人----多读中国历史并三思。

大国风度也彰显在其自信心上。今日你跟中国领导人谈到国家当前的诸多难处，他们会对你说：你讲的都对，其实我们的问题比你所说的多得多。这是自信心的表现。

前几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探讨印度崛起所需要解决的一些问题，把我不少印度朋友弄得恼火了。有一次我在墨西哥就中国与印度前景发表演讲，既点出中国面对的难处，也提到印度的问题。在答问环节里，印度驻该国的大使站起来当众指摘我，说我批评印度是别有用心，对我提出的有关问题，却一点也未能回答，显示他完全不能容忍别人指出印度的任何不是。不能接受别人客观的评点，是没有自信心的表现。两个能力相若的小孩子，一个有自信心一个没有，前者远较后者容易成功。

有了自信心，自然就比较会包容别人。最晚北宋年间，很多犹太人由欧洲和中东移民到河南开封一带定居。中国人没有残杀他们；只要你不在社会製造麻烦，中国人就让你在中国境内定居。唐宋以还，特别是明朝晚年，有30万阿拉伯人住在福建南部，情�ㄒ彩且谎�。中国是文化大国，不需要打压别人，只会慢慢和平地同化别人。比起历史上的欧洲，中国是宽宏大量多了。几百年来是西方列强跑到老远的亚洲和非洲，用枪炮霸佔了别人的家园，掠夺了别人的资源，把别国造成自己的殖民地。今天他们掉过头来提出「中国威胁论」，有违中国三千年的历史，实在不合理，也是无知。

中国既有几千年大国之传统，今日就不难恢复大国之风范。自从周恩来总理兼任外交部部长以还，身处国家外交第一线的中国外交部表现一直都是非常优秀的。无论在与西方列强对抗的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还是中美恢复交往的70年代以后，中国外交部都处处展示大国之风。这大概是周恩来总理遗留下来的好传统吧。

但是一个国家要有大国风范，还不能只靠其外交部。其所有的政策制定与执行，以至其老百姓对自己和对别国的看法，所表现出来的民风，都必须有大国之风。照我观察，中国历任领导人，包括改革开放以后的20多年，都相当有水平，不辱自己国家大国的地位与形象。今日要紧的乃是让中国国民有真正的自信心。在从前穷困的日子，没有自信心是可以理解的。今天开始富起来，有些人又难免患上了「未富先骄」的毛病，这并不比贫困自卑要好，同样是没有见识的表现。真正的自信是不卑不亢。随覑经济继续进步，国人国际视野逐渐开阔，知识水平不断提升，中国人近几百年来第一次集体展示不卑不亢的气度，应该是可以预期的。

如何持续保持「大国」地位

最后，中国如何才能够长久保持「大国」的地位？历史告诉我们，大国衰败的例子不少。古罗马、蒙古，以至中国近200年的经历，处处告诉我们大国是可以败退的，所以不断进步不是可有可无的。

要保持大国地位，教育与科技是基本的。讨论这方面的人不少，我最近也在不同场合发表了一些看法，在此不赘，只另提两点。

第一，大国、强国必须也是文化大国，才能比较历久不衰。在这方面中国是有条件成功的，因为国家有历史、有文化，是「文明」之国。我们文化里好的、适用的应该保留，不够的需要补上，不好的应该去掉。要不断提升自己，不断进步。在此需要社会上有识之士的倡导，甚至鞭策。

值得一提的是，正如近100年前鲁迅先生多次提到的，就是「国民性格」或说「民族习性」必须提升。上世纪初中国战乱频繁，老百姓的温饱还未解决，社会动盪，人心惶惶，要提升「国民性格」不大可能。然而今天中国改革开放初见成效，以往30年是近200年来最安定，进步最快的年代。在改革开放已有多少成就的今天，再来提起这个老问题，实在有迫切的需要。

第二，中国要尽力建立「无缝社会」(a seamless society)。以美国为例，其强大之原因不少，其中一个正是其社会相对于欧洲及亚洲各国，都是比较无缝的。意思乃是说，社会各主要组成部分的结构与运作比较合理，它们之间的关係----包括合作与必要的互相制衡----相对畅顺。这些关係包括：政府各部门(包括司法部门)之间的关係；大中小型企业之间的关係；製造业与配套的服务业之间的关係；企业与资本市场之间的关係；政府与行业自律而设之不同类型监管系统之间的关係；教育机构与社会之间的关係；科研组织与企业之间的关係等。这自然就包括了官方、半官方组织、私人机构与非牟利团体之间的关係。

这样，社会才能够尽量降低内部摩擦。用经济学的语言，就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交易成本，最终乃是减少社会资源浪费。这还不止是金钱与能源等硬资源之较有效利用，也是减少老百姓在时间、精神上的浪费。少了无谓的精神负荷，才能集中精力于生产工作，并带进各种有利经济量与质提升的活动。

另外，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作用也许是，能将各种矛盾在最与之相关的环节中得到缓冲或解决，而不是由政府来插手解决所有的矛盾，也就可以避免政府首当其冲成为所有社会矛盾的焦点。

中国的崛起是人类21世纪的一件大事。作为中国人，在今天国家正要起飞之时，思考大国崛起之道，是有其需要的。处理得好，国运就中兴，人类和平也就得到较大保障。处理得不好，国家就失去了几百年来最大、最好自我提升的机遇，也叫全人类失去了一个文明和谐共存的好机会。中国的崛起离不开一个良好的国际环境，此中责任中国自己的当然最大，但是也不该只落在中国人的肩膀上，因为在今日之全球格局里，大国之间是相互影响的。特别是当今之世第一强国----美国----必须肩负起部分责任。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大国之崛起，都会不为现有大国所容。若然这是今日美国有意识或下意识的取态，将会是人类之大灾难。因此中美双方都必须尽量疏解沟通的难处，减少摩擦，学习共存共荣之道。这将考验现有的大国----美国以及复起之中国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