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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似乎一切都已归于平静。走在院区静谧的树林里,不时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叫,让人几乎忘记这里曾是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的风暴中心,希望与绝望交织,生存与死亡较量。
但胜利还未真正来临。身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从两栋病房楼里进进出出,提示着人们这里还收治着数百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一路之隔的东西湖方舱医院,广场上停满了医学救援车辆。这里,仍是疫情地图上的“红区”。
3月2日,金银潭医院负压病房内,医生在为一名危重症患者吸痰。湖南省支援武汉第五批医疗队供图
2月29日,一名医务人员推着垃圾桶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住院楼前走过。首席记者刘志勇摄
一种奇怪的疾病
2019年年底,湖北省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南七楼ICU病房收治了一批“奇怪的病人”。
很多患者躺在病床上,急促地大口呼吸,鼻翼不停地扇动。自从住进金银潭医院,医生每次给他们看病都包裹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只露出护目镜下的两只眼睛。很快有人想起了17年前的非典,无声的紧张和恐惧充斥了整间病房。
“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让我回家吧。”有人焦躁地拉住医生的手,再三要求出院。这些“奇怪的病人”都是从多家医院转来的重症肺炎患者,他们在武汉的流感季里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可医生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们的致病原因。CT显示,很多人的肺部已经出现大片白区。
12月31日,2019年的最后一天,不断有救护车呼啸着驶入金银潭医院。武汉同济医院、武汉协和医院、武汉市中心医院、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还在不断地将“奇怪的病人”转运到这家传染病专科医院。
这一天,国家卫生健康委先后派出工作组、专家组赶赴武汉。在和湖北省、武汉市对接后,他们赶到金银潭医院和华南海鲜城实地走访。进入金银潭医院ICU病区,在仔细查看了患者的临床表现后,专家的结论是:这是一种典型的病毒性肺炎。
国家第一批专家组成员、中日友好医院副院长、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专家曹彬总结了这种不明原因肺炎的典型特征:普遍起病较急,白细胞计数正常或偏低,肺部出现特异性影像学改变,双肺弥漫磨玻璃样阴影,危重患者的双肺已经发展成“白肺”。
31日当晚,武汉市卫生健康委10楼的一间会议室几乎彻夜灯火通明,专家组向国家卫生健康委派驻武汉市工作组汇报临床观察意见。这次“跨年会议”明确了一个最为紧要的任务,针对这种新发疾病制订一个诊疗方案。2020年第一天,国家专家组与武汉当地专家再次聚集,由曹彬执笔,起草第一版诊疗方案。面对一种未知的疾病,不少人情绪比较激动,不停有人接打电话。曹彬让大家不要乱,先集中精力把诊疗方案拿出来。1月3日凌晨,《武汉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疗方案(试行)》最终定稿,由专家组交由武汉市发布。
第一个死亡病例出现在1月6日。这天,武汉下着小雨,很冷。“我们迫切地想要了解患者的病理生理特点和疾病规律,只有在科学的指导下,才能更有效地救治患者。”在ICU病房外,曹彬和金银潭医院副院长黄朝林、ICU主任吴文娟,与患者家属沟通了将近一个小时,想说服患者家属同意对逝者尸体进行解剖,但是没有成功。
寻找病毒的蛛丝马迹
2019年12月27日晚,黄朝林接到一个武汉同济医院打来的电话,请求将一名冠状病毒肺炎患者转至金银潭医院。对方在电话中说,第三方基因检测公司已在病例样本中检测出冠状病毒RNA,但该结论并未在检测报告中正式提及。
凭借职业敏感,正在与黄朝林讨论工作的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立即拨通了北京地坛医院专家的电话,得到的建议是接收患者,展开调查和研究。张定宇当晚就找到了这家第三方检测公司,通过沟通协调,由对方将相关基因检测数据发送给医院合作单位——中科院武汉病毒研究所。初步基因比对的结果提示,这是一种蝙蝠样SARS冠状病毒。
两天后,湖北省疾控中心电话通知黄朝林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对7名“怪病”患者进行会诊。一一看完患者后,黄朝林说,这些患者可能有传染性,收治在综合医院存在安全隐患。随后,黄朝林通过电话向张定宇和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做了汇报,调来了负压救护车,将患者全部转运至金银潭医院南七楼重症病区。这次转运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
“我们是一家传染病医院,工作经验让我们有很强的职业警惕性。”张定宇说,所有患者的转运均通过负压救护车完成,所有参与转运患者的工作人员都采取了严格防护措施。
2019年12月30日,武汉市中心医院也拿到了一份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样本检测报告,第三方基因检测公司直接给出了SARS冠状病毒阳性的检测结果;该院医生李文亮将这一消息发到了微信群,引起了公众注意。
同一天,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市疾控中心到金银潭医院了解患者情况。武汉市疾控中心向张定宇反馈,这7名患者的咽拭子检测结果提示,所有已知病原微生物均为阴性。得知这个结果后,张定宇对下一步的工作有底了。当晚,金银潭医院采集了这7名患者的肺泡灌洗液标本,并将每名患者的样本分为4份,2份分别提供给疾控部门、中科院武汉病毒研究所,2份冻存以备后续研究。这些样本为确定病原提供了重要基础。
2020年1月3日,国家卫生健康委组织中国疾控中心、中国医学科学院、中科院武汉病毒所、军事医学科学院4家科研单位对病例样本进行实验室平行检测。
经过紧急科研攻关,专家评估判定新冠病毒为武汉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病原体,疫情真凶开始露出真容。1月10日,紧急研发的PCR核酸检测试剂运抵武汉,用于现有患者的检测确诊。又过了两天,这种疾病被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
到了1月中旬,金银潭医院已经收治100多名新冠肺炎患者,有14张床位的ICU病区无法满足危重症患者的救治需求。前来支援的专家告诉张定宇,后续可能会有更多重症患者转来,要做好增设临时ICU的准备。
副院长住进病房
新冠肺炎患者越收越多,很快占据了金银潭医院的全部病房。
病情重,是新冠肺炎给黄朝林留下的第一个深刻印象。初期,从武汉协和医院转来的3名患者都戴着呼吸机。当时,他对这个疾病还一无所知,病原不清楚,感染途径不清楚。转运完第一批患者,黄朝林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每天,他基本都在南七楼病房,观察和救治患者是他最重要的工作。病原不明,无药可用,除了对症治疗和支持治疗,医生们尝试了多种抗病毒药物。
进展快,是新冠肺炎的另一个凶险之处。黄朝林参加了很多危重患者的抢救和病例讨论。“第一个上ECMO(体外膜肺氧合)的患者印象太深了,我们用了常规支持治疗、对症治疗,几乎没有效果。患者病情持续恶化,血滤机、呼吸机都上了,血氧饱和度还是往下掉。”这名患者的抢救,让黄朝林和专家组从夜里一直忙到凌晨。脱下穿了五六个小时的防护服,黄朝林几近虚脱。面对一种新发传染病,几乎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奈。
1月10日晚,金银潭医院又转来6名危重患者。落实完患者的安置和抢救措施后,黄朝林脱下憋气的防护服,准备从病区回办公室。路上,黄朝林刚摘下已经把脸勒疼的N95口罩,两名患者家属就突然跑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在地,恳求医生全力抢救母亲的生命,他赶紧上前将两人扶起。黄朝林向他们解释抢救的过程,这两人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3天后,这两人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
一周后,黄朝林也发病了。1月22日,他拿到了自己的核酸检测阳性结果,肺部CT检查也显示双肺都出现了典型的磨玻璃样阴影。
黄朝林再次来到病房时,身份已经变成患者,血氧饱和度不到93%,属于重症。病情进展很快,黄朝林的肺损伤越来越严重,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有时让他“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住院后,黄朝林很快在克力芝临床研究的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服药后,腹泻、呕吐等严重不良反应接踵而来。在病房里,黄朝林听其他医生说,此前ECMO救治的那名患者在坚持了近20天后还是去世了。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可能也会一步步滑向危重,直至上呼吸机、上ECMO。黄朝林,感到了恐惧。
所幸,在病情加重大概持续10天后,黄朝林的状态稳住了。最终,他战胜了新冠肺炎,并于3月2日重新回到了抗疫一线。
看不见的“堰塞湖”
1月20日下午,国家卫生健康委召开高级别专家组记者会,组长钟南山等专家表示,新冠肺炎存在“人传人”现象。同一天,武汉市公布61家设置发热门诊的医疗机构名单,宣布将武汉市金银潭医院、武汉市肺科医院、武汉市汉口医院作为中心城区新冠肺炎定点医疗机构。3家定点医院共设置800张床位用于患者救治,其他市属医疗机构将随后腾出1200张床位收治患者。当日,武汉市公布的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为258例。
金银潭医院之外,新冠肺炎作为一种新发传染病得到确认后的一段时间,武汉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名患者涌入各医疗机构的发热门诊。这种被媒体称为“医疗挤兑”的现象,让武汉市的不少医院几近崩溃。
事实上,在人们对新冠肺炎逐渐积累越来越多认识的过程中,这种新发突发传染病已经在武汉市的部分地区悄无声息地快速传播,在社区侵袭了大量患者。
大年三十晚上,与一双远在广东的儿女通完电话,84岁的钟大爷突然感到寒颤发冷、全身乏力,他发烧了。第二天上午,老伴儿陪他到武昌医院就诊,发热门诊拥挤的景象让老两口始料未及。在这难挨的一天里,钟大爷见了医生、拍了CT,也第一次知道了武汉有传染病。因为没有得到核酸检测阳性的结果,他并没有被确诊,医生只能叮嘱他回家隔离,但每天要来医院输液。
为了减少奔波劳顿,钟大爷和老伴儿一度在发热门诊的走廊里打起了地铺。很快,钟大爷的老伴儿也病了。1月28日,两位老人拿到了核酸检测阳性结果,但辗转几家医院,都没有床位将他们收治入院。
进入一月下旬,武昌医院的景象几乎是武汉所有医疗机构的共同遭遇,与钟大爷有着同样经历的人已难以准确统计。集中隔离跟不上,床位储备跟不上,大量确诊轻症患者、疑似患者被要求居家隔离,造成更多社区居民感染。随着核酸检测能力逐步到位,未能收治的新冠肺炎患者越积越多,在武汉市内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堰塞湖”。
现有床位已经远远不足以应对疫情防控的需要。1月27日,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率中央指导组驻扎武汉,深入研究疫情,作出科学研判,围绕提高收治率、治愈率,降低感染率、病亡率的目标,不断做出疫情防控和救治工作的重大部署和决策。
随后,火神山医院开建,雷神山医院开建,近50家医疗机构先后被纳入定点医院,仍然无法收治大量的确诊患者。征用体育场馆、会展中心,建设大型方舱医院,开设简易床位收治轻症患者。当武汉市的开放床位逐渐达到数万张的高位,新冠肺炎患者“应收尽收”的目标才慢慢得以实现。
向死而生的希望
张定宇说,新冠肺炎来袭的最初一段时间,他并没有觉得紧张,有条不紊地应对。直到春节后,大量的重症患者转进金银潭医院,满满收治了840多名新冠肺炎患者,让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刚开始的时候,(气管插管)插一个没一个,那种感觉太痛苦了。”医院收治患者的死亡率太高,一度让张定宇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当时觉得这种疾病真的太奇怪了。很多患者死亡前的临床表现只是重症,并没有滑到危重症,原本希望保留患者的自主呼吸,通过高流量给氧、无创呼吸机使患者逐渐好转;但病情突然急转直下,没能得到有创机械通气等支持性治疗就突然去世了,想拉都拉不回来。”
身边陆续有同事和家人感染新冠肺炎,让张定宇开始感到害怕。“我们不知道这个疾病会怎么发展,有人慢慢自愈了,也有人走着走着就没了,气管插管没用,上ECMO也没用。”
从大年夜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医务人员开始支援武汉,陆军军医大学医疗队、上海医疗队,一支又一支医疗队赶至金银潭医院,这里成为举国关注的疫情风暴中心。
疫情发生后,国家科技部紧急启动了关于新冠肺炎的应急科研攻关,金银潭医院承担的多个临床研究项目陆续启动,涵盖优化临床治疗方案、抗病毒药物筛选、激素使用等在临床治疗中急需解决的问题。
2月5日,中日友好医院王辰、曹彬团队在金银潭医院启动瑞德西韦治疗新冠肺炎的临床试验。瑞德西韦是一种原本用于治疗埃博拉病毒感染的在研药物,在此前国内相关科研单位进行抗病毒药物筛选过程中,展示出良好的体外活性,可在细胞水平上抑制新型冠状病毒复制,在人体应用方面也有一例个案报道。
“已经完成的13例死亡病例尸体解剖中,有12例在金银潭医院完成。”张定宇说,在这些病例中,有些并没有接受气管插管,这部分病例生前的症状表现没有发展到危重症,但病情快速进展至死亡。尸体解剖发现,患者的肺泡塌陷、肺泡结构被破坏,肺脏已基本被病毒摧毁,长期只有很少一部分肺单元在工作。
众多临床专家,在金银潭医院救治患者的同时展开了一个个科研项目,这些科研发现也在一步步指导着临床科学救治。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张定宇说,在救治重症患者的过程中,金银潭医院得到了国家、省、市各级力量的支持,“全国医疗卫生系统是金银潭医院、是武汉市的坚强后盾”。
2月21日,金银潭医院收治新冠肺炎患者13人,出院56人,出院人数超过入院人数,首次出现“床等人”。
“目前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3月3日,张定宇对记者说,“下一步,金银潭医院仍将着力开展重症、危重症患者的救治。我们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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