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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之间的“别苗头”,体现在一轮又一轮的、螺旋上升式的相互鄙视上。
大家都说他好,那我就要说他坏;等到大家都说他坏了,我偏要说他好;等大家又说他好了,唉,我又要“商榷一下”说他坏。
“反弹琵琶”背后就是:你不懂啊,你不懂,就我懂。
浙江高考作文那篇《生活在树上》,早上的时候还是一边倒地说这篇文字佶屈聱牙,到了下午,子弹打完了,另一拨意见领袖上场,就得说这个文章好,我会给高分。
一派是人家就是高考机器,就是猜对了考官的喜好,就是比你会考试,人家眼看着高分在手,985在握,即将迎娶白富美,你还抠抠缩缩地活着,一事无成的,有什么资格批评这个“考试机器”?
另一派,这文章写得比大部分的硕士好,媒体老师们为什么找一个高中生较劲呢?985的文科博士文章写的比这烂得多了去了,你们为什么不找呢?小小年纪能够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也不容易了,你知道“嚆矢”的时候,你几岁?小朋友凑出了一堆维特根斯坦、卡尔维诺、尼采,把这一些东西连缀成文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种“打圆场”,本身有诡辩的问题。
1.小朋友写得比其他人要好,我也会给高分!
这个在诡辩术上叫做“偷换概念”。浙江是把它当成满分作文来裱起来,供大家学习的,它引发争议也是因为它是满分作文,而不是作为一篇“普通的高分作文”。
2.你写一个堆满“张本”“嚆矢”的文章,试试?
这个不就是中国男足的惯用诡辩套路吗?——你上场试试?
3.你不能用大学哲学系,不能用老媒体编辑,不能用学术期刊编辑的角度去评判这篇作文。
其实,这篇文章哪怕用高考“语言通顺,没有错别字”的角度,也是有不少问题的。
这篇作文是糟糕的语文表达,哪怕用了生癖字,很多表达也是用错的,还出现了两处错别字的硬伤!
一个是把“塑形”,写成了“塑【型】”。
一个是把“褊狭”(biǎnxiá)写成了“【偏】狭”
我试着举几个例子,说这些表达不通在哪里。
【滥觞】
“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
很多人觉得这个词用的好啊,高级呀!
滥觞,是指江河发源之处水很小,刚刚能浮起酒杯(觞),后来变成了滔滔大河,比喻事物的起源和发端。
你可以说:“隶书滥觞于战国末年的小吏的俗字”,“文物研究滥觞于古代的金石学”。
你使用“滥觞”这个词的时候,后面那个东西是来源于前面那个东西的,是由它发展而来的,但这两个东西不再是一个东西,是经过发展的。
你不能说:“今天早上我滥觞于嘉定新城,坐地铁11号线到了静安寺上班。”“滥觞于爸爸给了我100块钱,我去买了一个玩具。”
“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这个话是说,期望“来源于、根植于”家庭与社会传统,这个期望和之前家庭不是一个事物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关系,不能用“滥觞”。
否则,你可以说:“滥觞”于老婆没有交待清楚要买生抽还是老抽,结果我买了甜面酱。
【洵不能成立】
看到这个“洵”字,又有很多人要翻字典了。
其实这个字,大家应该学过。来自哪篇课文呢?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鲁迅在文章当中刻薄了一个叫邵洵美的美男子,“当女婿换来的”。
邵洵美,这个名字的出处就是《诗经》“洵美且仁”。
洵,在这里做“诚然,确实”的意思讲,在现代汉语里面几乎已经不能够单独使用了。
现在汉语里涉及到“洵”字,一般是搭配传统文言习语使用,比如,洵非偶然、洵非虚誉、洵非虚语、洵非得已。
但,不能用文白相夹的“洵不能成立”的,因为语体会有问题。
比如,你可以说“诚不我欺”,但你不能说:“‘诚’不能把我当傻X!”
你可以说“易言之”,但你不能说“易种说法再说说”。
现代汉语没有这种“夹生饭”。
明明是“两觇”,你为什么说【一觇】?
“从家庭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的成分。”
首先,【偏】狭,是阅卷老师没有改出来的错别字,应该是“褊狭”(biǎn xiá)。老师把有两个错别字的作文当成满分作文晒出来,而且经过了一道道的关卡,都没有被发现,这是要被打屁股的!
其次,“一觇”是不是用得很高级呢?
用得根本就不对!
觇chān,是指偷偷地察看,组词有:觇望,觇候,都有偷窥侦察的意思。
什么叫“从家庭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你需要通过家庭社会的角度偷窥自己吗?
而且“一觇”是偷窥一眼的意思,比如周邦彦词里有“宋玉墙高才一觇”。但是,“从家庭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明明有家庭、社会两个角度,明明是“两觇”,你为什么说“一觇”?
文章充满着【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同义反复
梁章钜《制艺丛话》里嘲笑说举子写八股文,凑不出字数来,找不出对仗来,只能不断的同义反复结果就出现了: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
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
天地、宇宙和乾坤是一个词,
元后、帝王和天子是一个词,
苍生、百姓和黎元是一个词。
能够看懂这个笑话的人,说明你至少知道:“黎元”是什么意思,“苍生”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外国人,不需要拿一本小笔记本把它当成中国GRE词记下来。
如果你觉得“天地乃宇宙之乾坤”这种话都文采飞扬、词藻警人、铄古震今、潘江陆海,那我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但,这一篇满分作文里满满的都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的辞藻堆砌、不明所以。
比如,“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
我们分析一下这句语法,做一些结构上的压缩:
在……道路上,期望就是……动态过程。
“道路上……动态过程”,这就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的现代版?
文章当中还出现了错别字,是塑形,不是塑【型】!
再比如:“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
“张本”是埋下伏笔的意思。
“与秩序的落差”就是“越矩”的意思,所以这句就是:“越矩”不能为“越矩”打下伏笔!
整个句子不就是同义反复吗?
这相当于你说:【就餐、充饥不能为吃饭打下伏笔。】
我不想批评一个高考考生,但是要批评一下,作为阅卷组组长,作为1954年出生仍然是浙大副教授的陈建新先生,多去读点书,不要因为考生用了几个外国老头子的人名就被唬住,不要因为考生装神弄鬼就被唬住了。不要拿这种充满着欧式翻译腔,不知所云的、冒充康德再世的文章,当成高考作文范文。要提高自己的审美水平和知识水平。
珍惜中国语言,好好说人话。【偏】狭、塑【型】,硬伤的错别字要学会查出来。【洵不能成立】【滥觞于家庭的期望】这种明显有问题的词语搭配,要看得出问题。
不要幼稚地认为用了生僻词就能把你的文章提高一个档次。不信你拿一本GRE的词汇表来,你以为你把taciturn,laconic,garrulous,voiferous,verbose,cogent这些形容说话的词堆在一起,把intrepid,scintillating,convivial,perspicacious,stoical这堆词堆在一起,能堆出一篇好的英文作文来了吗?拉倒吧!
说高考就是炫技,当然炫技没有错,但是老师认不出什么是香臭美丑,甚至连错别字都认不出来,那就有问题了。
请允许我自我放飞一下,用着汪晖式的学术黑话(jargon“扎港”)点评一下这次事件:
这次孤立的文本事件,能被浙江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认定为满分,
充满了欧洲中心主义对于东方主义的训规,
在后殖民时代,仍处于“被审视”“被书写”状态的中文,亦步亦趋地接受来自盎克鲁萨克逊的学术霸权,呈现着自我殖民化的特征。
作文在文本的“可指”和“能指”之间,完成了一次对逻格斯中心主义的反叛。作者试图以东方式的文化符号,重新打造基于地方性知识的主体间的重构……
有人会祭出诛心之论:你为什么跟一个高中生较劲?
呸!我较劲儿的不是那个高中生,我较劲的是你们这些连汉语好坏都读不明白、用了两个生僻字就被PUA的知识分子,连现代“天地乃宇宙之乾坤”这种垃圾文字,都会有人叫好。
记得复旦以前南区后面有个酒吧叫海德格尔咖啡馆。你在那里喝一杯劣质的咖啡,吟一句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身边妹子的眼睛就要blinking,blinking。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词叫PUA。
陈建新副教授,感觉你被这位同学PUA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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