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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
“双减”政策落地,狂飙猛进的教培机构坠落,企业、员工、家长和孩子各寻出路。遭逢变动,这些参与者辗转腾挪,试图躲避规则,演绎出一幕幕荒诞剧。今天的推送,是讲述海啸来临时,游泳者们的反应。
“小朋友们,我们在做不能发出声音的任务”
如果你在“双减政策”后第一次来到朝阳区芝麻街少儿英语,你会看到这里大门紧闭,从玻璃门外向内看去,机构大厅和教室都空空荡荡,杂物散落一地:几张可怜的课桌椅潦草地堆在墙角。发光的灯牌已被摘下,几缕电线从墙洞歪斜着冒出。黄绿色墙壁上,芝麻街的卡通人物笑得友善,红色小怪兽艾默(ELMO)身体下是一堆金蛋碎片……
“机构已经倒闭了。”你肯定会这么想。与芝麻街的破败和颓势不同,同一层的儿童画室依旧热闹。家长和孩子来来往往,站在门口就能隐约听到老师的上课声。
但是还有更细微、更难以捕捉的声音,藏在芝麻街机构的楼上一层——只有我们芝麻街员工和家长知道的地方。为了躲避监察人员,隐藏在假期中开设的“幼小衔接班”,我们公司在楼上新租了一整层更隐蔽的房间:没有招牌,没有对外宣传,玻璃大门内贴着防窥膜,从门外看不到门内。外人看芝麻街的定位只知道在一个写字楼的2层,并不知道楼上也有我们的教室。每天早晨8点,家长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又在下午5点静悄悄地离去。
这是疫情和“双减政策”双重打击下,公司领导们想到的“出路”。我们芝麻街主打线下,大部分课程都是由一名外教和一名助教穿着芝麻街的人偶服装给孩子们上课。疫情爆发的2020年春节假期,受疫情影响,多数外教滞留在国外无法上课。直到2020年8月,芝麻街的工作人员才开始正式上班。
没有课上的大半年里,我担心家长会退课退费,但我没想到是,家长们的忧虑更多。多数家长都催促着机构快点复课,他们害怕中间间隔太久,孩子们会忘记英语语感和学到的知识。家长王先生对我提出更实际的建议:2021年的9月,他的孩子要升小学了,“你们办个幼小衔接班,你们只用负责安排好老师,班里的学生我帮你们找齐。”王先生信誓旦旦地说。
王先生真的拉来了10多个学生。2020年9月1日,芝麻街幼小班正式开班。常规的教学活动随着疫情的几次复发时停时办,维持机构的收入的,是不断扩充的幼小衔接班。2021年3月,芝麻街从1个幼小班扩充到6个,每个班不到20人。
一边是幼小班如火如荼的开展,另一边,我也不可避免地觉察到政策的转向及其严厉程度:从4月开始,有监察人员不定时地来机构,要求机构出示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从频繁地每周来两次,后来经过领导疏通关系,变成每月来两次。
我记得监察人员第一次登门,是在4月中旬的下午两点。我正坐在大厅的办公桌前做上课签名表,一位40多岁的女性突然到访,说,“我是教委巡查的。你们开始线下课程了吗?现在不允许线下上课。”她看起来和蔼,语气却有一丝严厉。“我们这里既没有孩子,也没有营业,没有开展线下教学,只是有一些员工的私人物品需要处理一下。”我简单混了过去,把她带去领导办公室让领导和她说,然后赶忙走楼梯上楼,提醒正在上幼小课程的老师安静一些,走之前,我向外锁上了楼上的大门。
监察人员走了以后,我才长舒一口气,心里庆幸还好检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那时机构大厅和教室空无一人。机构热闹起来要到下午5点,从幼儿园放学的孩子们会陆续来到机构。
政策落地后,机构整体搬到了楼上,营造出已经倒闭关门的假象。楼上的大门全天保持锁着的状态,小朋友们上厕所时,助教会小心地打开门,领着小朋友快步穿过电梯间,去写字楼楼道最东边的厕所。
孩子们将在封闭的教室度过他们的一天。8点吃过早餐后学数学,10点吃一次点心,学习剑桥英语。12点开始午饭和午觉,下午2点喝个酸奶后继续学拼音。下午4点半,孩子们完成一天的学习,被家长接走。
“我们有一个不能发出声音的任务。”老师这么对小朋友们讲,尽量让他们把安静当成一种游戏,”所有人都要通过任务喔!”6岁的小朋友们懵懵懂懂地跟着老师放轻讲话声,有的还略带兴奋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嘘”的声音。只有极个别的孩子脸上露出疑惑。“这是写字楼,不然会影响其他叔叔阿姨上班的。”老师只能这么简单地解释。
但这条路并没有撑太久。8月6日下午5点,幼小班的老师们下课后,经理召集所有员工开会,说公司经营不下去了,就要散了,希望大家能体谅。接到通知时我毫无准备。裁员的当天,我甚至还在为第二天幼小孩子们的毕业典礼做准备。“工资推迟发。如果你有仲裁的准备,或者你们不主动签离职单,这个工资你是拿不到的。”开会时,经理一改平日的和善,带着威胁意味赤裸裸地告诉我们。
愤怒,无助,我不知道自己未来何处何从。在家休息的大半个月,我不知道该做何打算。眼下,我只想通过劳动仲裁要回自己该有的补偿工资。风波过后,再去住邦2000芝麻街所在的楼层时,我看到无论是二楼还是三楼,芝麻街都没有任何有人在的迹象。三楼玻璃门上贴的防窥膜被撕出不平整的豁口,可以看见门口红色的小椅子堆砌成一人高,装杂物的纸箱散在地上。地板依旧是黄绿配色,墙壁上的芝麻街卡通人物依旧笑得开怀。
不过这一次,我知道,芝麻街是真的倒闭了。
郭宇 家长 37岁
孩子不能上课,给家长上
从8月3日开始,我觉得自己就是荒诞剧的主角。更准确一点,是一幕荒诞“哑剧”。
我参加了一场abc360英语培训机构的视频直播沟通会。直播里CEO李晶说预付款1万元不能退,少儿外教口语一对一辅导只能转为“成人培训”,也就是给我上!听着李晶一本正经地说出,“家庭才是孩子英语学习的主战场”这句话,我只感觉愤怒上涌,好像置身于魔幻现实主义场景。没想到,网络上流传的段子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说是“沟通”,其实更像是强硬的“告知”。直播开始时,评论功能就被关闭了,参加直播的几万名家长和我一样,没有说话和提问的权力。种种质疑被禁言硬生生堵成沉默。时长一个小时的直播只有少数白名单可以评论,我猜测都是工作人员。
在直播中,李晶对我们家长阐明了公司和浙江教委沟通后的结果,说机构只能严格遵守政策里提到的“严禁提供境外教育课程”。女儿的口语老师来自西方国家,课程势必无法继续了。最令我震惊的是他说剩下的预付款不能退,虽然理解新政对教培机构也是晴天霹雳,但拒绝退款这个行为不合法,我清晰记得合同里说无法履约,剩余费用理应退还。
至于“少儿转成人”这种所谓的转型方法,我不需要,也不接受。十年前考雅思裸考我就拿到了7.5分,在国外留学和工作过;回国后,也一直在外企,工作日常都是用英文交流,英文口语早已不用过多练习。我爱人也在外企工作,作为双职工家庭的父母,我和爱人缺乏的不是指导孩子的能力,而是时间。付费给培训机构,买的也主要是时间。
边看直播的过程中,我试着继续在app上约课,约不到;联系教培机构的销售顾问,才知道维护客户关系的职员已经被裁员。那时我开始有拿不回钱的预感,隔天,我打电话给杭州12315热线投诉登记。如同先前的所有尝试一样,就像雨滴掉落在暗涌的潮水,没有涟漪,没有回声,登记过后再无后续反馈。
8月,我了解到可以通过投诉平台。在某平台上,投诉abc360的家长发布了超过200条投诉信息,他们交的课程预付款从5千元到4万元不等,一条条翻下来,每一条都是相似的“不上课、不退费”,以及相似的状态“处理中”。222条投诉,已回复的为零,已受理的为零。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我还是上传了自己的投诉信息。
女儿上小学以后,除了常规的语数外学科类培训,我和爱人还给她报名了芭蕾舞、钢琴、低音提琴、绘画、书法这些素质教育类补习班,加上各种比赛的开支,每年在培训机构上花费将近10万。今年女儿11岁,9月份开学就上五年级了。为“小升初”关键时期做准备,我在另一家机构交了6万元的学费,现在看,这笔钱应该也要打水漂了。
无力感倒不是来自经济上的焦虑,而是感觉形势总在变,为孩子教育买的所谓学区房也不管用了,中高考锁区了,现在处于小升初择校的关键阶段,又不让搞培训班了……在这出荒诞戏剧里,我呈现的只有惶恐不安。
李然 新东方英语老师 27岁
周五,可不算节假日
“双减政策”后,现在教培机构转型无非是转向尚未被纳入监管的艺术类机构和面向成人的职业教育。“新东方转型培训父母”在我看来并不稀奇,类似别的教培机构把语文课改名为“人文素质拓展”,数学叫“逻辑思维拓展”。
不过相比于北京已经浮出水面的转型战略,我所在的南方城市新东方分校的应对措施还是显得慌乱。政策发布后,校区内,办公室的名牌和大门的暑期课程介绍海报都被匆匆换下、撕掉,分校领导再三叮嘱老师们,突击检查时不能说在上课,要说在自习。除此之外,我教研员说的内部消息是,以后大概率以高中课程报进来,上初中课程。
至于上课的时间,我们选择溜进政策中模糊的一条罅隙。政策中明确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明令禁止的周末和节假日无法培训,但没有说周五放学后的休息时间段不行。领导统一了老师们的说词:周五放学后相当于开始休息,并且也不算节假日。现在,每周五的晚上变成了英语培训课最多的时段,不仅学生蜂拥而至,我们老师都在抢。
很多朋友都问我有没有受影响,有没有被裁员,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安全感来自HR,直到现在HR还每天更新着招聘信息。我们这么大的龙头机构,我相信没什么事。
王文阳 沪江网校初高中语文老师 28岁
课悄悄上,但要保护孩子的视力
早在政策发布前,我就嗅到了风向变化。7月22日入睡前,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刷微博,看到一位教育博主发博说,“政策就要变天了。以后的师范生可能只有一条路,就是又去挤破头考公或者考编。”
本以为是危言耸听,但顺着评论一条条翻下来,我的心渐渐被攥紧。评论里博主贴出文件扫描版,一眼看过去都是“坚决防治”,“从严治理” 等字样,就是那时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条评论下有人猜测着可能的出路,有人懊悔着就不该读师范。把一条条留言翻看下来,绝望的情绪也一点点漫溢出来。
我是一名读研中的师范生,也是一个教培机构的老师。一切的变化像是砸向我的一个玩笑。教育是我的人生第二次选择,在此之前,我读医科出身,因为一次兼职喜欢上了这个行业。2018年毕业后,我在黄磊代言的在线教育平台做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与还在医院拿着微薄实习工资的同学相比,这份工作工作量和精神压力都不大,报酬也很丰厚。工作一年后,我又考读了现代语言研究生。
那晚,我第一次怀疑“弃医从教”的决定,觉得迷茫,不知所措。
昏沉沉地陷入睡眠,第二天一醒来,我重新翻找那条微博,想要看看网友积攒的反应,结果发现微博已经消失。两天后,7月24日,“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登上微博热搜。一切都落地了,我与“掌门一对一”的前同事聊政策的影响,同事发了个皱眉的表情,“一天走一千人,各种暴力裁员。教务教员是被辞退的第一波,老师目前还没受影响,不过9月他们可能就惨了。”
教培机构被限制,就业人员就会挤出,市场怎么容纳呢。难道天底下所有师范毕业的学生都要进编制,哪又有那么多学校可以去?我觉得一切都很难理解,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书还是要继续读的,但开学后的重点要放在考山东老家的公务员。
8月5日,沪江网校的教务给我发来消息,建议老师调整8月排课计划,8月22日停课。“激活停课、增加课频,促进消课。”看着这12个字,我知道机构是想在被整治前把学生的课趁早消完,方便退钱的时候少退点。
没想到,8月7日,教务又如常地开始安排新学生给我。我问教务,相关政策是不用考虑吗?往常只发文字的教务罕见地发了条语音,“政策确实有一定影响,但我们有应对的措施。”
在网校,我们都只是和教务保持网络上的单线沟通,他发给我学生信息,拉群后我给学生上课。具体的应对措施我不知道。从现在看唯一受政策影响的是上课时间。由于政策提到线上培训要注重保护学生视力,每课时不超过30分钟,课程间隔不少于10分钟。原先一个半小时的一节课,被分割成课时30分钟的两节课。不过,学生依旧固定地每周六每周日上课。假模假样,就跟卖烟一样,不许打广告,但哪家便利店都有卖。
许霓 家长 32岁
政策发布后,家长疯狂充值
“为什么瑞尔教育还能在周六开呢?”
“我们不属于学科教育,我们用的体系是剑桥体系和教材,着重提高孩子的听说读写能力,属于素质教育。不受双减政策的约束。”
“那我们就去打市长热线了。”
“那你去呀。”
8月18日,瑞尔英语的家长群里,有家长给我发来这样的聊天截图。我无法揣测这位家长的心理,能确定的是儿子的补习班一定不能停。
我儿子今年9岁,9月份上三年级,从他上小学开始,我给他报名了学科类的辅导班VIPKID,新东方语文,新东方数学,瑞尔英语,还有艺术类的架子鼓和创意绘画的补习班。现在,厦门的新东方全部改为周中上课,以往只用上周六一节两小时的大班课,现在都改为了周中。
政策规定课后服务结束时间原则上不早于当地正常下班时间,儿子所在的学校延时课上到下午6点才能放学。新东方给家长的课程安排时间是下午5点半进教室,接受老师的课外辅导,6点半正式上课,上到晚上8点半。我选择了周一语文,周三数学,意味着这两天放学后,我要立刻接上孩子赶去补习班,让孩子在车里匆匆忙忙塞点便当吃。
晚上9点我把儿子接回家后,他要继续写学校里的课程作业。从一年级开始,几乎每天儿子都要做作业做到10点,洗澡整理后每晚11点才能睡。熬夜到12点也是常有的事。
真的很累很辛苦,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有时候我看着他晚上熬夜做作业会觉得很心疼,怀疑这一切的意义。但心里的难过不会维持太久,相比于这种难过,我更难以接受他在学校成绩排名末尾的那种难过。我害怕儿子比平庸更差。
8月7日,VIPKID的教务给我发来消息,称8月9日起不再对老用户开放境外外教课程续费,在两天内续费的有很多优惠,还能享受纯北美外教老师。双减政策前,我刚为孩子充值了4千元,政策的严格程度可以预见,我觉得不靠谱,便没有再充值。事后,我听内部人员说,当晚VIPKID家长充值数额超过了1亿元。
这就是现状:我不让儿子上补习班,别的家长还会继续上。厦门高中升学率只有50%,我不想儿子在初中就被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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