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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随大流,在中国随大流就是死亡”

www.creaders.net | 2024-08-15 22:02:46  BBC中文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35岁现象:中国互联网职场“人矿”的艰难求职故事

“互联网行业的发展速度非常快,大部分人到35岁左右就已经像一块‘人肉电池’一样被榨干了。”

家在上海的李女士30岁开始在中国几家互联网公司“打转”,近一年时间已经历两次裁员。35岁的她如今正积极寻找新工作,但也害怕间隔时间越长,越消耗自己的自信。

“我从不主动跟其他失业的朋友聊(失业相关的话题),我发现每个人都像易碎玻璃一样,非常脆弱。”去年夏天,32岁的方成文(化名)离开工作3年的一家杭州的知名互联网公司后,至今仍在找工作。

处于失业状态的她们并非个例。方成文说身边来自外企和互联网行业的朋友就有七、八位没有工作。“前两年是只有女性,这两年男性也开始不上班。”

方成文是上海人,本科毕业于美国波士顿的一所高等学府,在美国有八年工作经验, 2017年回中国工作。李女士则有11年从业经历,5年互联网行业经验,还带过3人的小团队,放在互联网行业如火如荼的2015年,她曾是被追捧的人才。

但近两年里,她们的求职经历并不顺。在经济下行时期,互联网企业裁员接踵而至,有用工需求的公司的招聘要求则变本加厉。在她们面前,横亘一条无法躲避的35岁年龄线,外加女性特有的婚育问题。

她们的经历,也是第一批中国互联网打工人经历行业高速增长后,撞上经济下行周期和行业迭代的缩影。没有人能对未来的职业发展路径给出确定的答案,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新工作机会的到来。

体面面对裁员,但被实习生冒犯大哭

在互联网行业的就业市场里,35岁已成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今年2月,李女士对市场变化有所警觉,她跟男友沟通过,要减少不必要开支和做好失业的准备。去年她曾经历过一次裁员。

5月的一天,老板突然找李女士谈话。“他(老板)跟我说公司要放弃我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坐在咖啡馆里,旁边人来人往,我想着我一定要体面一点,毕竟我已经35岁了,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李女士回忆道:“我知道老板认可我,我很棒,公司只是迫于形势的选择,但那个瞬间我的眼眶还是红了,声音也哽咽,我努力平静了好几秒。”

她说自己用一晚上接受被裁员的事实,第二天和HR面谈时很平静,情绪“特别地收着”,HR还评价“聊了这么多人,我是相对来说表现得最职场和最专业的那个人”。几天时间交接完工作后她正式离职。

一切看起来像是体面的告别,直到被实习生的一席话冒犯,她的价值观受到挑战,隐藏在内心的情绪才被释放。

比她小10岁的实习生与她道别时评价她:认真工作,熬夜完成项目,最后依旧被裁员,好像努力无用。

“那天我在朋友的婚礼现场,本来很开心。听到那些话时,我爆哭,我非常愤怒,感觉被深深冒犯,”李女士说她发了很多语音信息回击这名实习生。

她说那是自己职业生涯最失态的一次:“老板伤害不了我,HR伤害不了我,但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实习生发出这样的评论时,我觉得是对我最大的一个刺激。”

李女士经历两次裁员是在2023年和2024年。2023年,中国GDP增长5.2%,为除疫情三年外的30年来最慢增速。2024年中国上半年GDP同比增长5%,下滑态势持续。

经济增长放缓带来就业压力的增大。中国招聘平台猎聘的一份报告显示, 2024年就业压力相对较大,中国城镇调查失业率预期目标设置为5.5%左右,高于2023年的5.2%。

35岁“人矿”的青春保质期

在中国的公务员和国企体制外,“35岁魔咒”最初被用来描述中国大型科技公司裁撤“年长”员工的现象。在中国经济增长放缓的当下,这一情况已变得愈发普遍。

招聘咨询公司Radiate Partners的创始合伙人张书恒对BBC解释,求职市场具有两极分化的“二八效应”,80%普通大众找工作面临企业诸多招工条件限制。

其余20%则属于企业急需的人才,不会受到年龄等条件限制。“如果你很牛,就算明天要临盆了,企业也会发offer。”

“35岁魔咒”在张书恒看来是比较较温和委婉的说法,他说:“我们称为‘可替代打工人’:即‘人矿’。人矿的属性就是,其工作可被替代。”

张书恒举例称,在中国互联网行业,程序员是最易被替代的群体。年轻程序员通常能够承受更高的工作强度和更长的工作时长,且薪资较低;35岁以上的程序员往往还要求更高的薪酬。

今年七月,李女士曾以兼职身份为中国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工作强度“令人难以置信”,经常工作到凌晨五点,第二天也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离开互联网行业后,方成文回顾自己的从业经历时说:“当年我进大厂时的年纪,差不多一进去就该过保质期,但彼时大环境还可以,所以企业就没那么挑剔。现在大厂明确要年轻的、能熬的、听话的。”

香港中文大学经济学系副教授庄太量对BBC表示,“35岁左右的人竞争力低一些。因为科技行业主要看中程序员的解码和编程等能力,不需要他们做管理。”

庄太量补充道:“一般的行业,员工到35岁左右就开始做管理层。但科技行业的人就像运动员,年轻时候有体力就有竞争力。越多人进入该行业,就有越多的人在35岁左右失业。”

全球互联网行业最近两年裁员并非新闻。监测裁员数据的网站数据显示,2024年截至8月中美国398家科技公司共裁员约13万人。过去两年中国三大互联网巨头百度、阿里和腾讯的裁员消息也此起彼伏。

过去一年,方成文每天刷新求职网站追踪就业市场动态,发现今年的职位更少,招聘流程更长,有些企业重复发布一些职位,雇主在寻找成本更低的候选者,比如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工作经验在5年以内的求职者。

张书恒说,猎头行业从业者也在减少。他所在公司掌握的行业数据显示,2024年外资猎头在中国大陆和香港地区的从业人数比2022年减少55%;猎头行业的整体收入减少30-40%。以前行规是企业客户先预付猎头公司费用,现在企业客户要求分期付款。

在僧多粥少的求职市场,方成文说会确保自己每月有两场面试机会,让自己处于面试状态以应对市场变化。但有面试机会并不意味着能找到心怡的工作。她发现其中大约90%的工作机会都比之前薪资更低,其中“最离谱的一家甚至提出将薪水减半”,让她实在难以接受。

当“35岁”遇上婚育拷问

就业市场用工需求下降,招聘成为雇主市场,企业对求职者要求越发苛刻。

李女士刚离职的科技公司曾对她进行“婚育”试探。李女士回忆说,有两个节点让其印象深刻。公司在给她发offer前,HR在电话中问她是否结婚和有小孩,她只能说“未婚未育,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还未过试用期,上级主管突然在办公室鼓励同事积极成立家庭,直接问李女士是否打算结婚要小孩。

“我不知道是公司真心的鼓励员工结婚生孩子,还是在试探我。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地手足无措。”

方成文回顾自己的从业经历时说:“现在大厂明确要年轻的、能熬的、听话的。”

李女士说,反复的试探,代表公司“始终把你当做女性在看待……提醒我们不是像老黄牛一样可以干到死的男性”。

李女士感觉“已婚未育处于中国职场鄙视链的最底端”,再加之35岁魔咒,让她不敢和男友谈结婚。

在面试新工作时,李女士仍在遭遇年龄和婚育方面的拷问。

李女士未在简历上写年龄,只写从业11年。“对方一坐下来,就皱眉头。第一个问题就问我多少岁,第二个问题问是否结婚,第三个问题问为什么没结婚。”

方成文也有类似的遭遇,在有回音的求职经历中“没有碰到过不问年龄、婚育情况的”。

但她说,“一般企业不会让自己内部的HR去问候选者,都是请第三方猎头问。因为大家彼此都清楚这不符合DEI(Diversity、Equity、Inclusion)的标准,一般来说雇主也不会用婚育的理由来直接拒绝候选者。”

张书恒则说:“(中国)国内的用人公司很恶劣,没有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希望人招进来能直接用。承担不起女性员工结婚和生育的成本风险。候选人简历一发过去,就想问是否结婚,是否生育。”

被裁员之后的生活

去年李女士被一家互联网公司裁员,属她和公司的双向离开。她说“不想做一名数据女工”,另外公司也刚好有裁员名额。

李女士说,今年这次裁员中,“我是唯一一个要求公司写明我是被动离职即被裁员的员工。HR说下一家公司会知道我被裁员,但我不在乎”。

但洒脱过后,李女士也承担着失眠和焦虑。她常到天蒙蒙亮才有睡意,要看很多烧脑的书才能有睡意。

离职后她开启过说走就走的旅行,还学射箭想锻炼自己的专注力。

“但我没办法真正放松下来,”李女士说,“我无法控制住自我评价过低的焦虑。”

刷简历、面试、消费降级、父母压力和有规律健身则是方成文目前生活的关键词。

离职后,她从杭州搬回上海与父母同住,她说“感谢父母收留了我”。

但与此同时,“父母认为我就是个失败者”,他们催方成文相亲,去找新工作。

有时父母会用气声聊别人家的成功小孩。“他们以为我没听到,其实我都听到了。”

不用交房租,没有房贷,在家吃饭,生活除了健身外,基本没有开支。

方成文说自己“消费降级了”,一年的消费总额只相当于过去两个月人工。而规律的饮食和健身让方成文爆瘦约35斤。

改变和出路

面对35岁再就业面临的诸多尴尬,猎头和学者认为,职场人士应早做职业规划。

张书恒称,2015-2019年,中国金融和互联网行业的从业人员赚了很多钱,彼时就应该有规划。张书恒与合伙人原本都是金融从业人员,但从2022年中国开始对金融行业发出限薪令后,两人便开始转型。

“深造、出海、做斜杠青年,找一些非典型的路,”张书恒建议,“不要随大流,在中国永远随大流就是死亡。”他指的是目前中国的考公(务员)热。

对于互联网行业的35岁群体,香港中文大学经济学副教授庄太量建议他们早规划,早创业,条件允许的话“大公司打工时自己创业开小公司,累积客户。即使被大公司辞退,自己还有公司”。

方成文如今想找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过去十年,她曾经的职场规划是约两年换一家公司,随之而来的是升职加薪。

李女士给自己设下六个月的间隔期限,希望在今年年底再就业,但她持悲观态度:“我觉得现在根本就没有长期和稳定这件事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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