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六章民族与思想
三、略论知识的双重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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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一个完整的知识发展过程,应该形成两大结构。第一结构可称为“知识结构”或“分化结构”。第二结构则可称为“反知识结构”或“一贯结构”。
B,多数人的知识发展过程,只停留在第一结构,第二结构对他们不仅陌生、隔膜,仿佛离奇、不可获解的谜……
C,分化结构的主要趋向,是找出事物之间的不同点;找出的不同点越多,得以识别的事物越多,就越有广度。第一结构的原则在于揭示,“认识”就是识别不同和相异的东西,认识特殊性是事物的本质。
D、一贯结构的主要趋向,是找出事物之间的相同点;找出的相同点越对,得以概括的事物越多,就越有深度。第二结构的原则在于揭示:“认识”就是确立相同和普晋遍的东西,认识共通性是事物的本质。
E,上述第一结构接近我们在前面说过的“知识”;而第二结构则接近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学问”。第一结构代表知识要素的积累,第二结构代表知识结构的确立。第一结构的使命是创造知识,第二结构的使命是消解知识。第一结构的功能在于,它对世界本身的分化作用,它的方法是分析,即《老子》所谓“有名,万物之始”;第二结构的功能在于,它对知识本身的一贯作用,它的方法是归纳,即《老子》所谓“万物归根,归根曰静”。故又可称此学问为“反知识结构”。
F,第一结构的峰值称为“科学精神”(古人所谓“器学”);第二结构的峰值称为“哲学”等(古人所谓 “道学”)。前者自己终究归于世俗生活的应用,后者终究归于精神生活的阐扬。地道的科学是基于实验的,地道的哲学是基于虚无的。科学的方法是理性控制的观察、实验;哲学的方法是直觉推动的概括、抽象。以科学统帅哲学是哲学的僵化,正如以哲学统帅科学是科学的腐化。
G,对精神性的生物物种来说,知识发展的过程应当而且必定是完整的,他们的认知结构也必从第一结构转向第二结构。对人的肯定,迟早会升格为否定;从而不再将人生作为一个归宿,而作为一个阶梯……
H,第一结构和第二结构对在精神生物的个体发展中,扮演上述角色。而在文明体系的知识发展中,亦然。一个文明体系,一种文化结构,在其命运深处,都存在这两重结构。(第一结构)令人欣喜的诞生和(第二结构)触目惊心的毁灭,并存。实验主义的开幕和虚无主义的闭幕,轮番交流。
I,知识的发展过程,一旦达到第一结构的饱和,即开始走向第二结构的消解。一旦达到第二结构的完满,即向第一结构反转。每结构一旦凌越了自己的中庸,即走向自我否定。它常常表现为“自杀性的炫耀”。“中庸”何在呢?中庸啊中庸,人们无法事先发现你;只能事后猜测你。
J,什么是“一贯”呢?用倭化的现代汉语说,就是“主义”,即理论体系。理论若不“一贯”,则失其力度。而如果一贯到底,又不免成为偏见的渊薮。一贯之道,不仅是第二结构的特征,也是力求简化、把握环境的“生理现象”。
K,知识发展的尽头,出现了各种知识学科之间界限泯灭的现象。这在不知不觉中,为“齐物论”的时代做了开拓工作。知识的发展尽头,是虚无主义。正如劝人为善行爱的宗教之尽头,横亘着超级专断甚至残暴。不妨认为,虚无主义乃是第一结构的膨胀迟早造成的结果,当一个知识系统膨胀过了它的“中庸”极限之后,就会进入虚脱状态、产生虚无思潮,文化的内力趋于衰微,这时第二结构就兴起,振聋发聩。
L,这时,如果虚无主义还不够,那么野蛮精神将继起,虚无与野蛮的联盟,用否定理性习惯的神秘催眠,唤醒人的本能──“大理性”(也即“非理性”),而此本能的复苏,将引导人,重新进入第一结构。
M,这样,虚无主义就成为第一结构和第二结构之间的连接点。形成自圆其说的“思想大厦”、集大成的 “一贯之道”。根本动力在于总结纷坛、归于纯一的“意志”。所以,尚未经历虚无迷雾之困扰的人,又怎能形成完整的世界观?正如不知道“死”,又怎样理解 “生”呢?
N,当世界陷入虚无感,被净化或抽象为“道”或“主义”时,它原有的生命元素,也就丧失殆尽了。在此意义上,抽象被叫做“抽筋”也许倒更贴切些。如此,第二结构终于向第一结构回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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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作为人类知识系统的一部分的“艺术”,又是如何呢?
尝试论述我们的“新艺术论”如下:
A、艺术是(1)人的心智对外物的艺术性的特殊感受;(2)人的心智对这些感受的艺术性的特殊表现。所以一个艺术家不一定必然创造了艺术品──他可以只是在内心有高妙的艺术感受而不表现出来;而一个制作了若干艺术品的人也不一定就是艺术家──他可以是徒具其表即艺术形式而毫无灵魂即艺术真髓的匠人。
B、艺术的真价值不在于所谓的“社会功用”即社会道德教化的功能。这种东西只是消极保守的卑微价值,其创造精神是显然易见的贫乏。因为一切社会道德之为物、为工具,其生命都不是持久的,艺术若成为其附庸与装饰品,则艺术的价值也就则逃不过“卑微”二字的局限。此种艺术怎么能够不随其主子的衰微而衰微呢。
C、艺术的真价值更不在于所谓“娱乐”及“消遣”。堕落的价值标准来自所有的娱乐和消遣,其虚幻的满足感,使庸众昏昏然,在陶醉中,顺从惰性的驱使,从而阻塞了奋发有为的途径。我并不否认娱乐与消遣具有休息的功用,但把艺术的真价值视为娱乐及消遣,则系 “堕入惰性的掌握”。
D、艺术的真价值也不在于所谓“培养雅致的趣味并陶冶性情”。因为这种观点是被某种粉饰贫乏的心理状态所支配的。这种心理状态虽不满于人类低下之状况,但不思谋根本的前途,却只津津于现实的粉饰。可是,任何粉饰都必然有一定的限度:粉饰与创造不同──粉饰只能依赖于某一客体,否则无法成立。而创造却能够是独立的。创造能够毁弃它所由生的客体。而陶冶性情正恰如一种粉饰。
E、艺术的真价值与真精髓在于“创造”。“人类对外物的(艺术性的)特殊感受”之所以是艺术,就是因为这种感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尽管是未经表现的艺术。因为这种感受本身在外界并不存只存在于某一部分人类的(具有艺术性的)心智中。所以人们说,艺术是需要天才的,即遗传学上的某些要素。训练可以培养机械活动,却不能培养具有艺术性的活动。尽管,如何使你的艺术感受为别人接受,是需要一些专门训练的,但这只是技术问题,并不是艺术的真髓。
F、我是这样理解“艺术的真髓在于‘创造’”的:人类的一切创造──制作、宗教、哲学、科学(幻想及艺术本身当然更不例外)……”莫不起源于艺术。人类并不是为了吃饭而创造这一切的!“吃饭问题”(“经济”)岂能将人类携至如此遥远的创造之路!原始人会被饿死,但又是什么动力使原始人成为文明人的呢?是创造的冲动,是艺术的冲动。这种例子在孩子们身上再清楚不过了,小孩子亦未为饥饿寒冷所驱使,却在游戏中不断的创造,以进行艺术活动。我们可以说,若无艺术的冲动,人一切的创造都成为不可能。所以“艺术就是创造”,“创造就是艺术”。
G、一般人用“艺术性的”一词来形容“美的”,这是一种莫大的误解,以“艺术品”代替了艺术。应当用 “艺术性的”一词来形容“创造性的”:因为艺术的本质不是美,而是创造。“美”是会死亡的,会随着观众趣味的变化而变成“丑”的。可是创造却不会死亡:它永远是一个脉博,以前的创造将不断赐福给以后的创造。美,最多只能是一个形式,一个躯壳,而创造却是使美这个形式和躯壳得以形成的冲动,也是使美这个躯壳和形式终于归入腐朽败落的冲动。
H、艺术就是创造,就是重新构造的活动;所以唯独在创造中才有艺术,才有美。因为创造活动能给人心带来最大的愉快和刺激。创造活动是人生最高的意境。这是真的美,而不是艺术的躯壳和美感的习惯延续。
I、知识,作为人类的创造物之一种,和艺术与创造的关系又是如何呢?知识是艺术与创造的凝聚体,因而是没有生命的,激不起承受者创造冲动的艺术品。任何艺术品,都是人的创造品,故一旦丧失其活跃的生命力,不再能激起承受者的创造性的冲动时,它即沦为“知识”。换言之,则任何“知识”,只要它能重新激起承受者的创造性的艺术冲动,即成为“艺术”──“知识是凝固的、无生命的艺术”;“艺术则是活生生的知识”。
J、道德之为物与知识近似──那亦是“丧失了活性的艺术”,所以任何道德从根本上说来都是消极的,无生命的。如果它不能重新化为艺术,从而激起感受者之创造冲动的话,它简直就是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只有没有创造能力的群众才应受到道德的辖制,而创造性人物却是可以不受这种消极之物的羁绊──因为命运要求他从事永不停息的创造活动。而道德作为丧失活力的艺术陈迹,因此无权来限制他那充满活力的创造之路。道德为什么会过时且被扬弃?因为道德的消极性质。道德被创造之初,是作为某种艺术而出现的!它是一再被多人的惰性所重复之后,才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被沉寂下来。这时道德就丧失其艺术特征,成为十足消极的东西了。因此在新生活文化的预示者看来,道德不过是创造、艺术、生命的点缀和附庸──并不是生活造就了艺术,而是艺术造就了生活,创造、艺术、生命的生活。
照此来看,一切艺术与精神的创造活动,都是对现实及生活的嘲讽与诅咒,甚至是污蔑、挪揄、绝望的挣扎。环境往往窒息了人的生命冲动,人要求解脱就必须从“艺术与精神的创造”中去寻求。生活即人与环境融和,其本身是无从宰割的一体,所以伟大天才的梦幻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尽管他的梦可以片面走运,从而创造了历史,并被人们称为“成功”;但他的梦幻既然是纯洁的观念,就不可能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完全物质化。生活有其本身的物性特点,观念上的灵性拿它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历史上一切纯洁化运动,在物质意义上注定是要失败的,纯洁派最多只能为生活留下一堆光荣的废墟。这也使得艺术成为一种不可或离的需要,一个不朽纪念碑与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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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然对生活的需求各不相同,而生活的物性本身又不可能被割弃、净化,所以艺术就只能成为群众惰性的调味品。为艺术献身的人发展艺术,是作为自己生命超然状态的另一面相;他们爱艺术是因为艺术可以提供生活本身不能提供的陶醉,故世人常以酒与药物,来和艺术相提并论。酒与药物用物质来刺激神经,艺术则用灵性来刺激神经──相对来说艺术为人们提供了较为无害的冲动空间,使人从压制下得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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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感到自然美与艺术美,实际上都是自我投现所赋予。所以,人只有在把自然界人格化时,才会感到美;美依赖于人对外物的人格化过程。而人类的互相交际,不论异性之间与同性之间,也都是依赖于类似的“对他人所进行的自我化”而进行的。“对他人所进行的自我化”──这是人类互相交际与理解的根本条件,也是人类互相战斗与误解的基本条件。这个生物界及社会人的“永恒规律”,是人们无法逃避的劫数与命运。
A、从艺术与社会秩序的关系,看一切伟大艺术品的“不道德性”,所谓不道德,就是解除了心理平衡的机能,如此或是堕落,或是创造,不再沉寂。
B、艺术有赖于激情,激情有赖于心理的不平衡;而道德的任务却在于建立平衡,消除不平衡。
C、道德是艺术的砒霜,艺术是道德的春药。
D、艺术与道德的交汇地是为政治。
E、例如中国,其最伟大的艺术成就是什么?就是塑造了一群俯首帖耳、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政治动物……
F、中国的最持久的道德是什么?就是它的政治思想工作系统……这不是二十世纪的新花样,而是从《易经》时代就开始了:“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G、中国文化以往的最大成就,就是将艺术与道德按照中庸之道予以调和了。所以,中国的艺术特别表现得道德,中国的道德特别表现得艺术──中国人从来不会为了不同的道德打仗的,中国的一切除了利益之外,都浸透着“调和”与混同的颜色。
H、众所周知,七彩的混合色就是灰蒙蒙的“阴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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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种用文字织构的作品中,大约小说最富于“一家之言”的性质了。流行性的看法似乎认为,“理论”必须严谨、清晰、富于客观性;而“创作”则不妨带有相当的主观任意性。总之,创作要求“有我”,而理论则要求“无我”。在这里我们想指出,这种二分观念已经到了必须加以转换的时刻。事实上,在小说中、在最富于主体感受的文字作品中,往往透现着最能超越自我的内在隧道,它是客观的、它是清晰的、它还有真正的严谨性。其表现形态的一种,就是以富于个性的描述,勾勒着内容:每当生命遭到大规模的折磨与伤害,以造成大量无辜的死亡时,哲学的怀疑气氛得以流行的大气候便也形成了。没有什么比生命的叹息更能打动人心的了。
读者的目光也许更爱逗留在那些短命而有天才的艺术家的作品上。短命、不幸──与天才的艺术之间,似乎有种亲缘关系。这里,一串是真实,一串则是想象;一串是对天才的留恋,一串是对夭折的伤逝──因为没有什么比“有价值的东西之毁灭”更能打动人心。为什么“时代不幸诗人幸,语到沧桑句便工”?为什么倒霉的人,才能写出好作品?以前的老牌思想说,因为人一倒霉,思想和艺术就变得纯净起来……这是“少数人的说辞”,是贵族主义的逻辑。而身在大众社会,如果代多数人立言的话,应该这样说:只有倒霉的人,才喜欢阅读或是从欣赏艺术的活动中,寻求解脱!倒霉的人当然容易与倒霉的人产生共鸣,而他们的共鸣,又像宗教经典专向下层社会传播一样,进一步传到其他倒霉蛋的耳朵里……而那些幸运的人却脑满肠肥、终日忙碌,他们与这一切倒霉艺术的传播过程,始终绝缘!“评论家”也属于这种倒霉的人……至于问道那少数养尊处优的家伙,为什么也推崇那些倒霉蛋的作品?那我们就不得不以“青少年时代的苦难情结”甚至以“附庸风雅”、“滥竽充数”、“浑水摸鱼”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们了。否则,他怎么会纵情文字呢?权力和财富,是使人天然趋向于纵情声色的。除非,那是像纳兰性德一样的病秧子。
当然,少数人将本能地反对这种代多数人立言的“下流说辞”(顺着本性的向下流动),他们总认为自己并非“身世穷而文章工”,而是天生就纵情梦想、拒绝声色的特殊材料。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