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一卷
东方青色——春天的书
生命之谷——上下求索录
第六章民族与思想
七、思想家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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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纯粹的思想家看来,当今的世界上,已经没有伦理、道德、思潮、观念、秩序、制度甚至习惯、风俗、神话、宗教……的独立价值,因为这一切都被大众社会给毒化,沦为多数人生活欲望的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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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看见的仅仅是,历史的四季,潮汐起伏,风云变幻。至于促成“文明大年”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较为聪明的说法是:“有个伟大的主宰,不断变换文明周期的四季背景,我们则爬行、挣扎在这可以感受、无法理解的永恒运动中,仿佛夹缝与裂罅中的小昆虫!”
历史循环,并非像头戴猪尾巴的满洲翰林们所臆断的,是简单而无新意的轮回。谁又能说年年岁岁四季循环、日复一日昼夜循环,毫无新鲜内容:简洁不变的形式中,有变化万状的内容……西方人的科学,也开始觉悟到庄周关于“大年小年”的论断具有确然性。天文学这么说了,地质学这么说了,对气候变迁史的研究也这么说了……无数小年的循环,在庸人看来竟是毫无新意的雷同!(剽窃他人著作权的奸贼宋之问的剽窃之作“年年岁岁花相似”的说法,其实极为浅薄无聊,花若有知,也会勃然大怒的)但实际上,这是“大年”(周期)的不同片断……循环中有发展,正如反复中有生成。无数“大年”的循环反复,构成“超级大年”的存在。生活与休息,引诱与痛苦,诞生与死亡──这是循环。创造与毁灭,生殖与屠杀,诋毁与颂扬──这是反复。这虽然是些永无休止但永远单调的故事,但若失了它,更伟大的建树的基础,又在哪里?
历史的“进化”不同于“进步”,它不是生活上或政治上的褒义词:“进化”仅仅意味定向的分化,所它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它可能既有利也有弊。
“进化”既不朝向善恶,也不关乎得失;它仅仅与“精”、“粗”结下不解之缘。在进化的精粗疏密中,偃伏着宇宙生活神秘的节律……可悲的市,进化观念在近代,不是作为科学,而是作为宗教被使用着。宗教作为信仰,作为凝固的结论,对群众生活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推而广之,也许所有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这种广义宗教的俘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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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曰“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固是文明大年的附庸属性,仿佛烟花与风气……。即使所谓“经济基础”(生产力也好、生产关系也罢、经济活动的动机、动力、目标的总和也罢),也不过是作为文明周期的傀儡而升降起伏。所以,社会的衰落,是由生命力方面的要素促成,非关经济的营养物质。
到那时候,一切都会莫名其妙地衰退,一切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论风靡一时的意识形态,还是兴旺发达的经济基础,至于主控生命力的宗主,仍是那古老的宗教与巫术、现代的哲学与科学永远在祀拜、研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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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是经济基础决定了社会的生命力,而不是社会的生命力决定了经济基础──那为什么,经济基础会突然崩溃?为什么经济形态会有周期的循环?这些“为什么”并非永远是哑谜,永远也找不到最终的答案……事实上,不少人习惯于犯贱,经济基础一旦好了,人们就要花天酒地,让局势再度败坏。人的贪心,徘徊在自以为知道与自以为不知之间,只能永远在这迷津中消磨白发。
道德不是神圣的,但却是必需的。宗教、哲学、艺术、理想、以至爱情、责任感、献身精神等等,都不是神圣的而是必需的──它们与其说是人的智慧外溢,不如说是人对自身弱点的补救,是人的“精神珍珠”(珍珠生于病态)。
珍珠,是蚌类的病;思想,是人类的病。道德、宗教、哲学、艺术、理想、以至爱情、责任感、献身精神,都源于人的弱点,而非他的强大。但消灭人类弱点的前景,迄今还被包围在一片昏暗中,所以“珍珠”被美化了,这是迫不得已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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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是某种形式的对于“神”的追求,但却不是唯一形式,所有企图从物境的奴役下解脱出来的心性努力,都可归结为追求“神”。其中当然也包括科学、艺术、战争、博弈、爱情、政治、学术、思想、冒险……当然,这必须是心性的而不是物性的。
宗教的功能多方面。当我在峨眉山看见成群结队的老妇女上山进香的热情,看见她们爬山时刻的不畏辛劳,不禁得出一个结论:宗教不仅可以促进群众的道德观念,也有利于促进她们的身心健康!
试想,老太太每隔一月就爬山一次,不是很益于延长她们的寿命吗?而且,她们会因此活得更充实,更快乐。从广义健康的角度讲,宗教使人淡于嗜欲、益于养生、清心寡欲、心平气和,想必对于二十世纪的精神分裂症,不无裨益吧?
十九世纪末叶的狂犬主义者如牧师的儿子尼采,也许会疯话连篇,说由于宗教的麻醉作用,降低了人体活动的兴奋指数,导致人种的退化等等。但拥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听觉甚至直觉基础的人类,难道可以没有这样的自我平衡吗?所以《老子》说:“有名,万物之始。”所谓存在主义的反现实原则,固然盛情可嘉,但其距离“真”,则十万八千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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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一切存在,其实依赖“超存在──天神──命运”,所以“有生于无”。如此不再局限于感性世界的理解,才算得上真的“哲学”。所谓存在主义,其实是执迷于感性世界而不能自拔的,所以陷入了崇拜感性的绝境。这样该死的主义,并不是哲学,而是情绪,绝望的情绪。
“知识越多越痛苦?”或是越罪恶?越可悲?知识与痛苦、罪恶、可悲之间,并无因果联系。因为知识可由对神的认识和对命运的关系,而分为真知与妄念。真知,是由内在的体验而发现,非因他人灌输而接受。妄念,是传承于传统与习俗的迷信。真知每进一步,人就越宁静、越纯粹、越超脱;迷信,最后只会使人沉沦,进入痛苦、罪恶、可悲。而因为追求真知的意志而招致的折磨,却会在不停息的向善运行中,化为乌有,在神的明达、创造者的恩惠平安中,升腾为众星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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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与知识,在人的精神发育史中,缺一不可。没有意志,不会有知识。没有知识,意志只是冲动。毫无疑问,意志是知识的母体,知识决不是被动接受下来的某种外来物,而完全是因着内在意志,而必定要怒放的鲜花灿烂。
我们不做“意志本位论者”。所以知识的作用,不可一笔勾销。传承、教育,熏陶、训练,当能强化意志,且可调整意志的方向。这不能视作 “意志的自我调节作用”,因为这是外力。如“客观的知识”即人人都承认的知识,虽然也是意志的结果,但因为获得了“普遍的主观”之认可,所以对个体意志而言,就成了外力。知识的体系或作为社会意识形态,而成为个体意志的干预者,并决定意志将如何实现。
意志譬若生活,知识譬若理论。知识为支持意志,而作廉价的甚至免费的服务,是常例。知识于是既沦为集体意志之子,旋复贬为个体意志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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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的儿子尼采十分明白现代人所陷入的绝境,所以他说,“悲剧就在于,如果我们在情感与理智中有严格的求真方法,我们便无法相信宗教和形而上学里的教条。但在另一方面,通过人性的发展,我们已变得十分娇弱敏感地痛苦,需要一种最高的拯救和安慰手段。由此便产生人会因为他所认识的真理而流血以至死的危险。拜伦用不朽的诗句表达了这一点:‘知识是悲苦的。知道得最多的人,必定最深地悲叹一条不祥的真理:──知识的树,不是生命的树。”
在我们看来,解决尼采所谓“悲剧”的有效方法,就是构造一个新的神学。这神学将基于宗教情感与现代科学的调合。只有情感与科学的调和,我们才得以尽量发挥“情感与理智中严格的求真方法”,而不至于达到“悲苦知识”的深渊。于是,知识的树,可以等于生命的树。因为一切求真的知识,必定归结于对神的知识!所以一切知识,都必导致“终极的善”。在对终极的善(不论它在世俗看起来多么邪恶)的景仰中,知识的树岂不是必然地成为生命的树?只要你承认神、接受命运、相信宇宙的终极善──哪怕,这善的出现,对人而言,是如此不利。
“创造新生活”、“接近终极的善”,因此成为优秀人物活动的唯一朝向。在这“万川朝宗的运动”中,我们又怎能宽容自己的动物性,怎能只为解脱一己的苦难与灾殃而寻求出路,并不择手段地苟活呢?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