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二章压制与反击
四、普遍的压制与特殊的反击
066
普遍压制无所不在。
普遍的压制是我们感觉到的宇宙本原。反倒近似斯宾诺莎泛神论中的所谓“上帝”。斯宾诺莎的上帝,不是基督教神学的上帝,而是聪明的流浪的犹太人所进行的报复──对上帝本质的极端歪曲。
普遍的压制也不等同于斯宾诺莎的上帝,同样,她也远离今日的人们和过去的人们对宇宙本原的一切理解。她,是首先侵入智慧视野的阴郁罗网。她无所不在。她不是存在,存在也不是她的“属性”──但没有任何存在能逃离她的控制和压榨。
067
普遍的压制是宇宙的基调和永恒的主题。她不是存在,但也不退出存在。她决定存在,正如在宫廷阴谋中,女人决定男人。不论人们是否察觉她,是否承认她──她都无微不至地支配我们,照顾我们,并赋予我们和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以各种性质和形式。
她,几乎是“惰性”的别名。但她不仅仅是惰性;宇宙间的活性和精力也由她而来。这一“来”在人们心中现形为“激发”。
中国的灵性早就发见了这一点。他们早在《周易》时代就曾透露:普遍压制近乎阴。而阳正是从阴的压制中发动、衍生而来的。所以《乾卦》说:“初九,潜龙勿用”──阳还需要集聚反抗力。而“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时── 阳已足够强大,能够开始反击压制的搏战了。
中国的灵性还表现在:他们认为“乾”与“阳”是世界的肇始。
这,就默认了在“天地开辟”之前,还有一片浑沌,一片阴沉无声的 “惰性”、“压制”、“原始物质”甚至“劫灰”……而《圣经》中的“耶和华”,实际上是古代希伯莱人(不同于现代犹太人)给予“乾元”的别号。所以,耶和华不是第一者,而只是世界的起初,只是本体与现象之间的一个媒介,是宇宙的创造者……中国传统理解中的可怕错误,在于将“阴”、“阳”并列起来,混淆了二者的主从关系。这是用“人”来解释“天”的又一失误。两千年前的这一错误可以谅解;今天的这一错误就不可原宥了。
068
普遍压制是一切宇宙的本质及根源。
如果说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宇宙,真的有什么“本质”的话,那这本质就是:普遍压制。如果说,我们所看到、听到、闻到、摸到、尝到、想到、甚至梦到的万事万物,真的有什么可以想象并可以体验的“本原”,那这本原就是:
充斥于、支配着一切存在与非存在、超存在的浑沌及其沉沦的属性:普遍的压制,无所不在的杀害。
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包括我们自身在内,都是无孔不入的普遍压制下的变形和影子,文明则是浑沌的偶然现形。
069
普遍压制的解放者是“太极”──有些类似于“上帝”。但不能将一切解放者统统理解为太极──因为这将引起无尽的误解。有些解放者本身是类似雌性的,像那位没有胡子的阴谋家,他怎么能是太极的化身呢?“极”与“普遍”,是难以调和的。受到普遍拥戴的家伙,不可能是极。尽管他极力把自己打扮成极、救星,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普遍压制,具有太极的本体性。但她不具有太极的阳性。她是无极的太极,是阴柔的太极……她像观世音一样由男变女,但不具备观世音的生育功能,而是以杀戮为己任。
现代意识的迷误使人们幻想着只有一个宇宙,这是古老神话和灿烂童年的遗物。其实,宇宙不是一个,而是无数。它们不断地生、灭,不断地兴、衰,不停地交、替──于是构成了人类难以洞悉而无限纷繁、无限复杂的神秘“超级太空”。永远流动、永远无常、永远在发出无声咆哮和无音交响的超级太空。
阴性的主宰是沉默的。不像阳性的上帝那样会发出人声的启示;并向不割包皮的摩西口授经典戒律。阴性的支配者永远坠落、永远向下运行。不像印度人想象的那样不断向上超升;那样渴望摆脱轮回之苦──她宁静地驱使一切宇宙的兴替浮沉、新陈代谢……但愿这不要被斥为“将无机界生命化”。因为她就是笼罩一切、扭曲一切、消磨一切的普遍压制;她,就是酝酿一切、塑造一切、激励一切的普遍压制。
070
压制与反击的机缘是这样的:
在普遍压制的不断作用下,浑沌自身开始分化。这种分化,对普遍压制而言,是自我分化。反击力量,就在这分化过程中不断产生、突起。
在永远沉沦的惨淡光景中,一个个世界,作为满怀朝气和活力的转折,宣告诞生了。他们是沉沦趋势的派生物,用自己的诞生去反击沉沦,否定沉沦无上威权。
分化的过程就是反压制力的不断转易、增强的过程。反压制力量,出自对压制力量的抵抗,不是机械的、固定的,而是伸缩的、弹击的。这抵抗不是有意识的、有计划的;而是盲目的、随机的、见缝插针的。他热切地向沉沦趋势宣战,对他而言,固定的战场是没有的──无数个宇宙就是超巨型的、漩涡般的战场。
071
普遍压制分化为特殊的压制,特殊压制又激起独特的反击。具体的(特化的)反压制力的增长,是随着某一存在实体的壮大齐头并进的。虽然有不平衡,并充满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氛,但凭着灵性之眼,还是可以朦胧地看到。凭着灵性的耳朵,还是可以依稀地听到……
一个东西一旦被创造出来,立刻产生自己的独立倾向。奴仆是主人买来的,但他却怀着抗命的意图。儿女是父母生育的,但却背离父母的意愿。……这种永恒的趋向,构成了世界的丰富性和独创性。
在历史中这类情况比比皆是。诗人写出了诗篇。但这东西却立即有了自己的命运,脱离了创作者的原先设想的轨道。上层建筑是依附于经济基础的吗?历史表明,上层建筑一旦成立,马上就有了自己的主体要求。他要求从经济基础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还反转过去要求左右甚至支配经济基础的命运。他斥责经济基础的庸庸碌碌,他蔑视经济基础的鄙俗,他抵制经济基础对它的制约,他是经济基础的主人。……由此可见经济决定论者多么缺乏人性。学术就更是这样了。一个学科一旦分离出来,马上或不久就显露出它对故主即原先从属的学科的“反抗力”,它要靠损毁自己的恩主,来壮大自己。
科学的发展,正是以牺牲恩主的恩将仇报为前提的。
科学的分化过程,实际上是一连串的背叛行为与忤逆行径。
虔诚的教徒们指责科学是“魔鬼的玩艺儿”,从上述意义而言,还真是不错。但是,难道每一种新宗教本身的诞生,不也是这类背叛行径的结果吗?每一个新兴的宗教组织,不都对哺育过他的固有组织的背叛和敲骨吸髓吗?
不犯下深刻的分裂罪和遗弃罪甚至乱伦罪和弑亲罪,就不会有÷新的圣殿和组织。犯罪,这是升华的前提。犯罪倾向,成为实现圣洁化的必要条件之一。
072
一种新的反压制力,一旦体现为新的存在而出现在宇宙的角力场上── 立即受到双重压制:
A,普遍压制力(它表现为“问题”、“危机”、“挑战”、“困难”等等)的压制;
B,衰朽的反压制力(它表现为陈腐过时的“认识”、“路线”、“方针”、“价值感”等等)的压制。
这样就迫使一切发展,只能建立在背离的基础上。
背叛与谋财害命于是称为至上的美德!世界,从一片沉沦着的浑沌状态中,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分化而来、脱颖而出,世界上有多少伟人和天才,是被强暴而生的啊!
谁能热烈希望地否定这“天地之始”的无名浑沌呢?
世界上有多少伟大的领袖是通过最卑鄙的手段称为伟大的?例如那位杀害哥哥弟弟、逼死父亲、僭称唐太宗的李世民同志。伟大的领袖将自己的恩人贬为“丑陋陪衬人”,他还狡辩说,宇宙的诞生本身,就是背叛浑沌的结果。
压制力量和沉沦趋势占统治地位的时空中,逐步形成了相应的反击力量。但它不一定立即脱颖而出,施展反攻。他也许潜伏着,仍然处于貌似驯顺的半阴状态里。他也许飘流着,转移到另一个压力薄弱的时、空之中。但是迟早,一个辉煌灿烂的反抗,会形成的。
古人不理解这一“机缘”,他们称这种现象为“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但是,宇宙是不讲道德的。道德,只是人间的“游戏规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对宇宙来说,力量和节能是至高的;规矩与范式,只是力量运化的轨迹。
072
在“种瓜”与“得瓜”之间,在“种豆”与“得豆”之间,有一个漫长而曲折、混乱而莫名其妙得以致不可理喻的过程。结果,种瓜的不是得瓜的;种豆的不是得豆的。由于生长过程太长,窃贼也太多就是了。于是人们觉得称之为“命运”更令人舒心。因为“命运”一来,大家都不必对此承担责任。浅薄的理智与科学,尚不足以理解它;僵硬的语辞、狭窄的范畴,实在不足以概括它。
种瓜者并非得瓜者,种豆者不是得豆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是就瓜、豆生成过程而言的;至于作俑者和得报者,究竟是谁,那就无关紧要,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
这是历史中的最大未知数。一切历史研究的法则和所谓的历史预测,都无从解答这无限之谜:到底谁是种瓜者?而最终的得瓜者又将是谁?像庭院里的松鼠一样忙忙碌碌的人们,真能参透此中奥妙吗?结果似乎是,谁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照此看来,怎样“理解”反压制力量的突起,就成了一个头等的难题。 “突起”是否就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虚无之物?不能理解的东西、难以释义的奥秘,就一定是假的吗?反过来说,难道能够解释、能予合理化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这样时兴的推理很难令人信服。人类的毛病,就是“不知──知”。这种“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虚荣心,毒害着我们的家园,使整个高级文化毁灭。普遍患有的社会浮肿病(庄子称之为“伪”),使得“知──不知”式的合理怀疑,变成反社会的代号。而要做到孔子所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却是最难的。因为哪里有个对裁判,去断定什么是“知”,什么又是“不知”。例如,孔子本人的“知”,就多次受到他者与后人的怀疑、嘲笑和否定。
073
在压制力与反击力、在沉沦趋势与升华作用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比例。这里既没有“正比”,也没有“反比”;有的只是冲决了思维的框架、混淆了语言界限的比例失调。但无论如何,却有一条看不见的神秘线,沟通了压制与反击。就像月下老人用他的“红线”,沟通了一对痴男怨女的野心。他们也许早已熟知,也许未曾谋面,也许曾经分属于死敌世家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许几度悲欢离合如破镜重圆……但只在这时,才融和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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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机缘,无法用语言去破译、更无法用感官去看清。这是新陈代谢。而新陈代谢是无声的革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篡党夺权”。
新陈代谢,是年轻一代替代没落一代的和平革命。新陈代谢体现了宇宙最高的道德(如果说,宇宙中真有所谓“秩序”的话)……新陈代谢,意味着更强大的反压制力,突破并粉碎了业已衰朽的压制力对自己的压制,取而代之,行使天命。这是新生事物将自己的“独立宣言”付诸实践的行为,是类似美国独立战争的那种分裂社会与背弃祖国的造反运动。所不同的,在于它的普遍性──小至细胞和量子,大至星球和星云,都在无休无止地重演令人作呕的节目……
“反压制的反击力”就是这样诞生的:每一项存在,都包含一项反压制力,否则它就不再存在。
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他的反压制力就随着生命的壮大而日益增强。终于,他成了一个好战者,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勇于革新者,一个满怀创造热情的人……随着生命的日渐衰落,他渐趋平缓、稳定;他的反击性日益薄弱。最后, “第二童年”来临了,他平安了。
但反击还存在。他感到自己的羸弱,于是尽力维护自已,采取越来越坚硬的自我防护措施。于是,他就显得越来越顽冥不灵、泥古不化。
最后,生物水平上的反压制力终于消歇。──死亡来临了。
075
什么是“崩溃”?什么是“解体”?
崩溃,是无机结构反击力量的消散状态。
解体,是有机结构反击力量的消散状态。
对普遍的宇宙而言,压制的力量是根本的要素。所以,崩溃与解体是万物最终的宿命。
只是对特殊的个体存在而言,反击力量才是他自己命运的标尺和水平线。
反击力量的状态,决定个体的一切形态。反击力量的水平──物理水平、生物水平、社会水平、心灵水平──是各种存在形态的直接决定者。有怎样的“水平”,就有怎样的存在。这是一点儿都不含糊的。
疯狂吸食可卡因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原欲(力比多)”学说,还不应当寿终正寝?这样的思想毒品正是蔓延世界的药物毒品的前驱。
原欲并不“原始”,它,只是生物或心理反击力量的别名。还有比它更根本的欲望在!这个源泉不仅是生命的创造者,而且是整个宇宙的化育者。──是那“众妙之门”。
众妙之门是什么?是雌性的太朴。是“玄牝”。是那迫使一切派生物永远沉沦的女暴君。
人们,曾在“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迷茫了无数世纪。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正是一切好古的理想家的灵感源泉。这,很能说明我们当代的问题。因为共产主义声称是一个“尚朴”的社会,是个崇拜女性的“母系社会”。社会制度和经济问题方面的原因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正在于──那是一个依附心理占了上风的社会,那是一个听天由命、不思进取、企图不劳而获的等级社会。因为,它在精神上崇尚“阴”,在行为上表现出十足的“惰性”(这很合乎太朴的沉沦趋势,很能与压制机理协调无间!);如果它也有什么“文化”的话,那也是分文化的文化,用别人的真诚创造来点缀自己无聊假面的“玄牝文化”……
076
尖锐而勇敢出击的反搏力量,是现存世界之外的破坏性因素和创造性因素。他因此雄踞宇宙之巅,他永远改换着这个世界的面貌、性格、以及广度和深度等等。
如果说,这个世界及其一切附庸属性是“存在”,那么普遍而不可测度的反压制力量就是“反存在”。它比存在更有力。它是“存在之父”,犹如普遍压制是“存在之母”。
我们的生命力,以及植物界的、动物界的,以乃至于整个生命界的内在力量,尽管光怪陆离,但都是普遍的反压制力量的分化形态。
这里面有多少矛盾、冲突、争夺、纷扰;有多少在那至上的永恒者看来,是如此可怜的互相抵触、琐屑的此起彼伏啊……但是,伟大而明彻的心眼,却在其中窥见了“壮阔的和谐”。它是如此庄严神秘,高临万有之上。
只有在游涡中,才有对立和互相追逐,
只有在分化中,才有自我及其千奇百怪。
在那伟大而普遍的反压制力量“看来”,“天下何思何虑!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天下何思何虑!”
但作为思想者的我们,却要用思虑的扁舟,试图抵达无思无虑、超脱万有的空明之境……用痛苦而反抗的航程,创造幸福的皈依!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