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四章社会界域的困扰
十一、传统的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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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之所以具有某种怪诞的生命力,能再度发酵、发芽,仿佛真的活起来了,与人的文化具有先天的局限有关。先天的狭窄,使群体的文化极易定式,使个体的创造极难施展。“假如有人又从作坊转入图书馆而惊异于所见书籍门类之浩繁,那么只需请他把它们的实质和内容仔细检查一下,他的惊异就一定会调转方向。因为他一经看到那些无尽的重复,一经看到人们老是在说着和做着前人已经说过和已经做过的东西,他就将不复赞叹书籍的多样性,反要惊异于那直到现在还盘踞并占有人心的一些题目,是何等的贫乏。”(《新工具》第1卷85页)培根以他划时代的敏锐,看到了人类文化的局限。但他尚未认识到,这种贫乏并不纯是题目上的,甚至不仅是思维方式上的。
事实上,文化的贫乏与重复,源自人类在生存需求上的单调性。只要看看这些就够了:大量的文化分泌物,始终处在不曾社会化的半死亡状态里,它们虽然诞生,却无法流通,无法变成社会的财富,无法进入文化史的界域。是什么力量扼杀了它们?是社会的不需求态度扼杀了它们!那么,这一事实的另一面相又是什么?它无异是在说,传统之魂之所以顽固,还与社会对人的文化和人的活动的规范影响有关。越是单调的文化模式,就越容易陷于传统的捆缚──这一特点在原始文化与文明文化、古典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众多变奏中,清楚不过地一再显现。文化冲动的单一,使人缺乏足以抵消、突破传统模式的文化多样性。文化通货的贫乏又会反转回来,对人的精神活动造成先天的限制,而将各种探索活动,窒息于胚胎之先。并不是“不需要”,而是被取消了需要!以致感觉不到、意识不到所谓“需要”是不断涌溢的欲为:需要是动态的,喜新厌旧的!
热情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有习惯。创造力衰退之后,残留下来的陈迹便是“传统”。人们日常用语中断说的“好的传统”,并不是一个真的、旧的传统,而是被代代新人的生存需要,重复发明、重新创造、不断扩散的必需品。它涉及行为、文化、心理诸方面。它不是被动承受下来的,而是主体积极发现的结果。而一个仅仅作为“陈迹”横亘在活人面前的传统,只是一切创造者的事业不幸面对的大梗阻。罪过不在于创造者的热情,也不在冷漠的习惯和僵硬的传统,而在于热力尚未克服冷硬的存在。死亡不是生命的罪过,也不是生命的归宿;死亡只是生命的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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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创造者,就会渐次产生出以创造者为食的人。初听此言也许使人震惊,但细细寻思之下,这类悲喜剧目已被千秋万代的历史证明无误,且一再重演。这就是大自然的残忍之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不让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处于绝对的安全之中;宇宙要让每一种生命成为他者的食物──以此实现更高的净化、更纯粹的能量转换。创造者在含辛茹苦之间遭逢到的大悲剧,是类似于 “生物链”的那种过程。这是宇宙间伟大戏剧性的表现,尽管它震撼人心,但仍会继续演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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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者如果停止了创造,就化为一颗阴魂。文化如果失去了活力。就化为一个传统、一套习惯。问题的症结不在于“传统”、“阴魂”;而在于活生生的人。兴衰之机,生死之会存于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之间的关系上。例如,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创造者们,就只记取和发扬古希腊的现世精神与快乐主义,而全然“忘却”了希腊宗教秘仪中的阴森气氛与献祭热忱。
“忘却”,这是个推进自我更新的杰出本能。不善于忘记过去的心灵,怎样去轻松地开创未来?流行于东亚文化圈的祖先崇拜,把“忘本”视为大罪,把“荣宗”看作大德,这是本末倒置、自我弱化的价值观。这一扼杀生机的价值判断,只有助于文化涸滞;无助于激发竞争中的民族潜能。因此,不利于一个走向世界民族之林的大志者施展宏图。在我们看来,适当的忘却和适当的唤魂(再创意义上的)──这是现代的生活者们即将面临的大抉择。在深层文化、表层价值的重新大抉择中,含有动人心弦的创造之声。在这抉择里,跳荡着青春的气息与艺术的风格:它检验我们冲向未来的勇为,看它到底具有多大的压强。请勿诿过于“传统”、“古人”──而是完全看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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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风俗或一个社团的内部习惯,并不像是小说家、猎奇者那花哨的笔锋下所托出的那么赏心悦目。任何貌似别有奇趣、令人轻松愉快的风俗、习惯,背后总有沉重迫切的现实需要。正如无端端的游戏不会被人发明出来一样,也没有无端产生出的风俗习惯。即使纯乎其纯的“游戏”,也本为解除困乏、追求消遣而发!即使最使令人莫明其妙的风俗习惯,也起源于某些古老的需要。不过因其年代久远,它的缘起已被遗忘。所谓“陋俗”,只是就其限于特殊的时空而言。当此“陋俗”起源时,必有其具体的实用价值。但时势的推移,使此风俗的元功能尽都流失,副作用却加倍显露出来。在此历史的迁化之下,再好的风俗也会因此沦为陋俗。陋俗之陋,在其现时已然得不偿失,不在其过去的“无缘”而起。
各种风俗习演在其原初,虽对社会秩序超过稳定作用,但对富于创造力的个性,它是相当利害的约束。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对此曾生感慨:“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实际情况和他的断言,相去不远。抚今、追昔,禁不住要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因为,在社会压制的层层加码下,即便是道德上的完人、才智上的能者,也是不堪困扰的。而善人和天才,由于他们更多地依据自己的良心而非社会的积习去生活,其后果与下场尤为不测。对业已定式的社会来说,风俗与积习已被奉为目的,而不再是一个可以损之并应该益之的道路。因此,凡不随俗者,注定灭亡,或在斗争中,与社会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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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风俗与积习,像是生物的遗传性那么深地限制着个体的冲力与奋斗。任何个人以至新的文化运动,都很难从根本上扭换这一格局。到头来,是风俗与积习吞食了个性之光,消解了文化新潮的势头,把他们吞没在自己高深莫测的巨腹中。有时,它借用出众的个性为自己点缀,如端午节奉屈原之名,其实是古老的龙舟赛;圣诞节托耶稣之号,实际上却是罗马的农神节。是“无情义”的历史考证学者们揭穿了这层飘渺的纱巾;就是据他们精细的考证,早在屈原诞生前,已有了端午时节的竞舟祀神(投粽的原始含义即祭水神而非祀屈原)等风俗!而风行今日世界的圣诞节(12月25日)原来也是异教的节庆,是12月22日冬至(一年中白天最短因而最黑暗的一天,象征农神或是太阳神之死亡)之后三天,也就是太阳神死亡之后,三天复活。后来为了让这异教节日继续流行于基督教时代,才借用了基督之名。古老的积习,就这么顽强:先是压制,后又渗透到了新事物的内部,成为内在的压制源!
据说,原始氏族社会奉行过某种公有制度,但这公有制并不像是人们幻想得那样美好,它严重地阻碍着社会的进步、文化的生成!那是一个风俗与积习占绝对统治的社会,没有生气,气压很低。是个性的崛起逐步驱逐了古老的阴霸,人类从无知的天堂跌落到智慧的地狱──开始了文明。文明是受到好奇心、求知欲、竞争性等内在力量驱动的历史!
也许有人会说,“看,这就是人类苦难的开始:阶级社会兴起了。”但谁不知道,这新兴的苦难比起没落的幸福来,无疑是一大进步!新的文明,是和真理式的旧风俗、古积习决裂之后,才得以诞生的。人类的文明历史一步一步地证明:任何新文明的问世,都像婴儿的诞生一样,伴有撕裂的阵痛与痉挛。它从母体分裂、自行生长,它从社会规范、风俗习演的保护下,求得自身的解放。独立、自治、自力更生,象伊甸园理的智慧果一般:总是伴有痛苦的,总是伴有风险的,甚至总是伴有“堕落”──因为那是一条新生的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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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社会风俗强健一翼的行为规范,也具有两面相。一方面,它的模式化、一律化要求中隐藏着能量节约、减少社会磨擦力的良好意图。经验证明为有效的行为规范,社会就予认可并相沿用。但另方面个性又是歧异的,即便同一个性,在不同时空、甚至同一时空中也要求着并不相同的乃至恰恰相反的东西。因此,要不同的个性遵循一种规范,是痛苦的、荒谬的、充满了冲突与不协和的。
个性的抵触与逆反,不时改变着各种规范。使它不断趋向.于新形态下的新合理,使它永远与生命世界的“节能原则”保持、一致。生命与环境、个性与社会、心灵与文化之间的反馈过程,就是这般永无止境。它不会像《礼记·中庸》篇所说的“止于至善”──因为并不存在终极的善。具体范畴中的至善,就是不断地反击压制,就是在反压制中遵循节能的原则。这就是生命界域中反抗至善的“超然至善”。反压制的节能原则,就是社会界域和文化洞天藉以进化(就其最不受进化论约束的意义言)的“无终极的终极善”。这至善是空灵的、不拘一格的,需要智慧者的不竭灵泉,时常浇灌。
历史上各个文明系统遗留的社会规范,正是作为也仅仅作为以往个性的创造活动的残迹而遗留的。对它们顶礼膜拜、视同神圣,与原始时代的拜物教何其相似。充满活力的人,诚如但丁在《神曲》中曾经为这等新人所作的疯狂预告那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议论吧!”充满活力的人,这是渴望自己走路、走自己的路的一种人。他们像是暴躁不安的海潮一样,不断冲击着各种千年已然的腐败堤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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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压制力量的活动,是不分古今、到处喧腾不已的。这构成了一个个生命的界域、一个个文化的界域、一个个要求变化并正在追逐变化的社会界域,以及大大小小的不愿凝固于一点(“极”)的宇宙……
一股股新的社会力量膨胀起来,一个个新的文化浪潮席卷而至。它们怀着半是留恋半是厌倦、半是喜悦半是愤怒的“忘恩负义”之情,力求挣脱自己受保护;受限制的养子地位。古老的保护者老迈衰朽了,新的势力就起来要求实行自我伸张,以便获得更确定的安全感。新的精神,在与传统阴魂的反复较量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互相妥协。这里没有绝对的胜利,只有新的平衡、新的秩序……以使万民万物重新习于新的格局。反压制的力量,再度化为压制的。
当传统的阴魂已被新文化的唤魂大师捏在手中时,就从压制人的创新精神的“符咒”,一变为“点化”人的求新本能的有力“魔杖”。
文艺复兴时代济济云天的非犹太化的唤魂大师们!就这样默默召唤着古代异教文明的“阴魂”。宋元明时代理学大师们辛勤的耕耘,就这样重新切开了先秦三代业已板结的文化土壤。死的阴魂,一变为活人的旗帜;传统的惰性,一变为复古革新的活泉。传统的阴魂消散,云开雨霁;凄厉之声化为雷霆万钧,动人心魂。良性的反馈、活性的循环,开始了。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