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四章社会界域的困扰
十二、宗教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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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感情曾是人类性格中最强大的生命表现之一。从表面看,它是违背理性的,带有超自然、超现实的幻觉性。但它的根须还是深深植入自然和社会现实的压力内层。它依据主体拥有的可能条件,对主体面临的压力环境,作出特殊的反应。这反应也许是有效的,也许是无效的;也许是过时的。也许是恰当。但却无可置疑地创造了许多事物(不论你如何评价这些事物),推动了许多进程。在信徒的心中,它高于一切,它包容人生最大的肯定和对人类苦难的深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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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信仰──这是比心理水平高出一筹的“灵魂水平”上的反压力结晶。结晶的具体颗粒状态是在变易着的,结晶体的色泽也常在幻化之中,但结晶本身作为人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的一大桥梁,却始终恒在,以其可见或不可见的沟通力鼓舞绝望的人。可以借助人为之力消灭一种结晶,但很快又有另一形式的结晶应运而生,填补它的消失所留下的一片空虚。这已为无数宗教兴替、信仰浮沉的历史一再证明。正如统治的意志可以改定币值却无法随意改变人们心目中的价值一样,统治的意志也无法消灭各种信仰所追求所表象的那些价值核。凭借暴力可以破坏价值细胞核之外的细胞质(即信仰所采取的外观形态),但再寻找一种新质,并非难事。
当宗教的或世俗的信仰作为一种抗议的形式渗入社会生活:(而不仅仅是心理的、灵魂的生活)时,它的反压制基于这一功能的现实性,得到充分的体现。而在另一些时空之中,宗教的或世俗的信仰则扮演着全然相反的角色──如宗教裁判所的党委书记们,借用了基督的名义,肆虐历史、暴殄文化、杀戮天才。这时它,的压制性和基于这一功能的现实性,同样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但不要把这两种根本相异的(宗教的或世俗的信仰)功能混淆甚至等同起来即便它们使用同一个神名与“教名”,采用着同一种“教规”、“教仪”、奉行同一套“教义读本”──服装并不等于肉体,更不等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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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都可以自称不信奉宗教,不屑于去信仰任何神圣或世俗的理念。这种宣称者,在神权政治时代被叫做“无神论者”;在科学的时代则被叫做“虚无主义者”。二者都拒绝把自己的心灵奉献给任何神明或任何实体(包括社会、科学、和人等等)。然而在人的行为方式中,在他对命运的认同和对生活的捕捉中,却透露出了他在心灵深处所信奉的那个“目标”:谁都不会全无信仰。
信仰是心理力量的一个依托,是任何人都在赖以活动的指南。这就是梁启超所说的“非宗教的宗教”,这也就是巴斯卡所谓“人生最大的赌博”。人靠各种各样的信仰和对信仰的各种各样的奉献而生活下去。在这一点上,现代的唯理论者与原始的唯灵论者并无二致。因为以往的信仰从根本上说都是超验的。理性及其逻辑辩证的手段,根本上只是证明信仰确实合理或确实谬误的论证途径。在历史上的“信仰破灭时代”,信仰还是悄悄地零散地存在着。这时的信仰形式是,人们竞相树起各自“本能的偶像”,把生活的信念,寄托在自己的官能上,用感觉的享乐,代替信念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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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的批判意识常将传统的宗教的精神与迷信的态度等同起来,造成这倾向的缘由,盖有两种因素:一是传统宗教的退化,使对它的仪式和附属信念的虔诚为“迷信”。热情衰退后,留下的只是习惯。宗教僵死之后,留下的才是迷信。精神的习惯失去了博大精深的象征意味,因而变成可笑的迷信。二是现代唯理主义的精神领主,不惜曲解宗教的全方位性质,以便为自己的唯权力论扫清心理上和逻辑上的各种障碍。从马基雅维里到尼采,西方精神的整个世俗化过程,把权力崇拜推上了人类思想和社会心理的巅极。人们开始梦想着,去到诸神的精神尸骨上,建立人间的共产主义天堂。结果是创建了一大批地上的巴比伦,这些权力中心──社会帝国主义列强,从苏维埃社会主义到纳粹社会主义再到操纵南京大屠杀的倭皇社会主义──把世界投入了大战国时代的血腥漩涡。所幸世界和文明没有因此而毁灭,相反,反为被压迫的民族赢得了喘息的时间,夺回了自己的独立与解放。权力至上的欧洲中心主义,在它自己毫无预见的情况下,遭到了“历史机制”(压制与反击)的报复与嘲弄。
在战国时代滚滚的烟云中,在连绵不断的爆炸声浪中,已经透现出这样一个启示:单调的权力至上论和枯燥的拜物教,满足不了人类精神需要的丰富性。如果承认宗教包含着高级的精神活动而不仅仅是种低级的骗术;如果承认宗教的情感并非有意识的权谋的工具(如像周武王那样对待殷周之际的宗教),即能清醒地发现,它与权力至上和拜物教观念实属两个截然相别的精神层次,这就是耶酥曾以“上帝”与“凯撤”分别表象过的两个世界。作为人类精神的极度升华(有时“过份”了)的表现,宗教更深地扎根在人类情感需要(而非物质需要)的土壤里。更忘我地游漾在人类潜意识之梦的汪洋中──因此,有其难以简单替代(如以权能崇拜或拜物主义)的特殊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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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信仰像一切存在过的和存在着的事物一样,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的先后支配:抗者的命运与压制者的命运。形象地说,或是饥饿之极的青年,或是消化不良的老年。
具体看,行使着镇压功能的宗教信仰,迟早会使它控制的那些社会(如中世纪欧洲和明清时代的中国)趋于窒息状态:由精神文化力的窒息到社会生产力的窒息。只有当信仰作为解放者来到人民中间,挥发着自下而上的团结功能与自外而内的同化功能时,它才从正面推动了历史。我们赞扬作为反压制者来到世间的信仰,因为它透出了新生活的希望。这是一道强劲的曙光。它刺破积习的厚厚壁垒,将千万颗散乱但灼热的人心,重行催化成一簇瑰丽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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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信仰的社会化的凝固式,即为道德与礼仪。在日常生活中,它的影响比纯粹的信念更强大。道德与礼仪在很大程度上维系着一个社会的安宁与秩序。例如国家,虽说是阶级压迫的暴力工具,但要使其运转,也离不开道德与礼仪的辅助。许多史实表明,国家的起源尽管牵涉在暴力开创的嫌疑中,但维持它、发展它,却是和平生长力量的一大成就。故一个国家若不能完成由暴力向和平、混乱向有序、战争向法治等系统转换,是根本无法持久的。中国古代贤明的政治家们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对“创业”与“守成”的不同方法进行过深入的研究。他们的结论至今启人深思。而欧洲人甚至直到十九世纪对此还尚未吃透。他们的理论以普鲁士杰出的战略家克劳塞维茨的思想为代表,过于推崇绝对的暴力,忘了人类的暴行是会受到心理承受力、社会承受力、文化传统承受力等多方限制的,并将招致暴力的反击。
例如,监狱和官僚机器,本在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恐吓性的。与其说国家凭藉直接的暴力进行治理,勿宁说它更多作用于求安避祸的心理和习惯的惰性。国家存在的基础,是其居民自愿格守道德、自觉遵循礼仪。礼崩乐坏,将直接瓦解国家的存在;斯文扫地,则国之大难将至。一旦心性上的软件堤坊趋于溃决,那些硬件堤坊将是不堪一击的。法兰西巴士底狱的坍毁,即其一例。这时,监狱、衙门的硬度,脆弱得像是纸张一样。纵有千百万武装部队作为暴力压制的工具,最终也只是一大画饼而已,不能充饥。所以,渡过了危机、富于自信的国家都不致吹暴力(具体操作上是另一回事),而是奖励道德、倡导礼仪,它重视对社会软件的建设甚于对硬件的信赖。
但道德的压制功能一般大于它的反压制功能,因此,对文化本身的扩展说,它的消极意味过浓。只在特殊的压力状态下,反压制的势力才以纯化道德的神圣名义聚集起来,向业已软化的压制力量展开反击。道德的理想境界,常常远离它的实存功能。人只在少数有情有信的受压迫者的无声幻想中,道德的理想才会闪闪发光。虚伪的道德是纯然消极的,它只追求“防范”的功能,它实际上只是一颗“压制之果”。它不仅麻痹人的心智,还籍制、绑缚着先知者。
礼仪则比道德更具束缚力。它的束缚力表现在,哪怕它是在为反抗与创造效劳时,也是以其规范的功能,而非以释放的功能去从事开拓的。它帮助一度分散的反压制力凝聚在一个构架中,同心同德,全力以赴。反过来,礼仪又为群体成员行为作出了细致的硬性规定。因为,它是为应付群体生活的压力而设计发明的。群众心理,是其基本的考虑对象。因此,对于负有过剩精力的杰出者,礼仪就不免是一种讨厌的限制。原始宗教或秘密帮会的入门者,须经种种图腾考验或宗教宣誓(如红旗与渴血之类)的礼仪。这对意向不坚者。确有强化其意志、固定其选择的效果;但对意志特坚者,则无异于画蛇添足。对于存心不良的投机份子,任何宣誓也起不了约束作用。尽管如此,礼仪仍不可废,人群怎样,它的礼仪就怎样。
压制若不肆其淫威,从反面促进生命与文化的代谢,世界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说,礼仪的积极性质除了在其促进、协调群体生活外,即在于此。在各种强制或半强制(通过主体的“内心认可”)的规范覆盖下,新的力,得以壮大──世界万物,无不因反差,而变得生机勃勃。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