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五章生命界域的喧嚣
六、求食与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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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欲也是这种意义的生命反击力量:
追求食物的欲望,是为了维持有机体的能量水平及其有机体活动,而提供动力的一种机制。强烈的食欲会使生命变得“饥不择食”。即便人类这种高级的、自命不凡的生命形式,有时也为了克服饥饿造成的巨大压力,去很慷慨地打破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一般准则:甚至从根本上改变自已的食谱。在饥饿年代,流行着“易子而食”的可怕习俗,在原始信仰统治之下,祈求丰收的仪式上,可以杀人献祭。饥不择食的人被饿感所驱,吞食野菜、草根、树皮、观音土等无助于改善营养状况的“食物”。食欲维护了人的存在,也困扰着人的存在。
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为了使生命在暂时的屈服、失节、羞辱之后有机会再度获得兴旺与荣耀,千万年来的人类及其文化,确实在不断改造自己的行为准则,以适应新形态的求食压力。“破坏是为了建设”──“失节是为了生存”── 非道德是为了成全道德的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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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悲剧是这种意义上的迷失,“人为财死,马为食亡”。即被手段迷住而丧失了目的,忘却了功能本身。如果说,这仅仅是不幸由于压力的过度而不是出于主体的愚蠢;那么,由于放纵食欲而危及生命的事件则无可辩解地属于愚蠢。或者,如许多变态心理的研究所表明了的,是属于为了摆脱别的压制(如焦虑),而过分使用了一种有限的反压制方法。过度食欲会变成找害生命的食欲。这种食欲在生活中并不鲜见。它通迫它的宿主(即人)去忘情地大吃大喝甚至“狂嫖滥赌”,以减缓焦灼之感。但到头来,这些吃喝行为不仅无益于生命,反而断送了食欲者的生命。在转换而无休止的交叉逼迫中,在这条走向快乐(即减缓压力)的行刑之路上──食欲同时也扮演着一个刽子手的角色。生命之泉变为死亡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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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欲的附属欲望和衍生形式,是形形色色储存欲、积累欲。储存以及积累的愿望,又是作为食欲的忠实保证者,忙碌在人和动物的生活界城中。它四出搜索、全力聚敛,为的是“永远杜绝”食欲可能触发的危机。这种贪婪,激发起人和动物的活力、智慧与能力。由于食欲得不到经常的满足而引起的饥饿,诱使各种级别的生命样式(从各种动物到各种人,焕发出惊人的干劲。仅为吃饭而工作的人们和实验笼中的动物,自觉或不自觉地,已经良好地显示了这种勤劳与智慧。而为了更高的“理想”(即更富于自主性的生活目标)去生活的人们,则在更深刻的层次上显示了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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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文化上的积累欲,促成了我们今日称之为“精神遗产”的整个知识系统的诞生。正如是物资上的积累欲,构成了文明件系的磐石般基础。说某一系统是按“一以贯之”的方式设计并建立起来的,只是一种事后追认的神话。实况更接近于点点滴滴的偶然积累才是系统得以形成和系统地得以转换的直接原因。有时,一个小小点滴的损益,会在不经意之间造成全部系统的革命性转披。而在更多的场景中,万万千干的点滴甚至板块,却也不过仅仅造成量的增加、堆砌。经验告诉我们,“质变”(即系统结构变)是由某些特定的量(点滴)在质(系统结构)中的移位突然促成。这一促成带来的新格局,是人们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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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动态世界里,储存与积累的欲望,是出自反抗的特种需要而由 “造物主”先天“设计”出来的。这是艺术的说法。科学的说法应是:“逐步发生发展并完善起来的。”因此,它是人间一切发明、设计、创造之母。在文化进步的过程中,储存的需要所起的作用,大于直接的需要。
但储存、积累欲的故事也和有关各种欲望的传奇一样,冗长、繁复、千篇一律(因此,完全可以用欲望的类型、强度、形态表现为尺度,去区分各种艺术和文学)。欲望反客为主,断绝主体的命脉。储存欲的过度发达,也会抑制生命的活力。以老鼠为例,它偷吃一点,人们还倾向于容忍;它若大量屯积,就会迫使人们诉诸围歼的行动。中国历史上许多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只因他们过于贪婪与殷实,就难免碰上瓜分的命运,这是很好的注解性的例子。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以“不均”为前提的积累,确为人性所患,尽管那是文明的基础。故人性与文明,有绵延的战争。
更有甚者,是那些“吝啬人”。他们节食缩食,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但又缺乏苦行僧们心理上相应的松弛状态。结果是单面的支付,他们永远戒备着,永远紧张地算计着他们心中的财富,但舍不得破费些许以偿答辛劳。为了满足过于亢奋的储存欲,他们不惜忍饥受冻,以至于病、以至于死。储存欲在这里成了什么?成了有机体的虐待狂,成了鸬鹚脖子上的套圈。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