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六章无机界域的浪潮
二、“时间”与压制
402
有三种时间:数学时间、物理时间、生物时间。数学时间是我们想象的,它的气质接近艺术。物理时间是我们经验着的,它的气质接近科学。生物时间,则正在我们身上流过,它的气质近乎本能。人,作为一种勤于思考的生物,是从生物时间出发去体验物理时间的,再从物理时间(由感知物体的移位、变形而来)中,抽绎出关于数学时间的纯理念。因此,生物时伺是一切时间的内核,正如本能的力量是一切文化力量的内核。
人对时间的最低级感知,是通过对空间变化的感知间接获得的。动物也很懂得迎合这种意义上的时间,它“顺应自然”。人对空间的致命感知,又与运动及流易,即构成时间本质的要素相联系。因此,在流失中追求稳定、在万变中寻求恒一、在幻灭中找到永恒成了人与动物的重大区别。对人的命运而言,时空本一体。时与空的观念,是人的理性对宇宙力量的分割式认识。空间形式的生生灭灭……使我们的心理世界中有了“时间”。无机的空间──有机的流变──人类的时间。
403
时间观念,起源于人对压制力的感受。人,总想为自己的存在及延续建立点什么依托。他甚至渴望树立某种历久不衰以至永恒的东西……以此巩固或纪念自己的存在或曾经存在,悼念自己的前辈与同济的已经没灭……可是经验警告说:时间正在毁灭一切。它对有形迹的东西都不容情。甚至“精神”也逃不过它的狠狠剥蚀和默默劫夺。它无情、执拗、始终如一。它的禀性与人的禀性有趣地相反:凡是人所建立的,时间无不极力侵蚀。而时间最倾心剥夺的,就是人的精力与青春。
时间是恶魔。因此,古代的天神无不企图超越时间井否定时间。
时间,不断毁灭着过去的空间──世界。有多少光辉景物,经它那无形影“巨手”的抹煞,早已形消迹灭。时间是空间的敌人,又是盟友。它以自己的固执,抵消空间的固执;空间则以自己的变化,显示时间的刻度。
时间,是正在毁灭“现在”的时间。它,改变万有容颜:使之苍老、憔悴;或使之欣欣向荣,神采奕奕……它,易化着万般存在的灵魂,赋予它们各不相同的“内容”、“方向”;灌注截然相反的“冲力”、“灵感”……它用无形压迫,激起生命的活力。过甚的压迫,使活力趋于狂热。“死亡”的阴影“唤醒”了(死亡──唤醒!)许多无机世界的奇观,正是在流水的无情点滴下,科斯特地貌的绮丽怪俏,才呈现出来。它用亘古常在的压制与反击,创造了独特的空间,创造了令人惊讶的美!
404
时间的最高使命就是破坏现在。印度教徒深为透彻地参悟了这一真谛。他们把这一参透凝聚在“湿婆”大神的身上。他是宇宙力量的最强信息,是宇宙运动的最鲜明象征。湿婆,既是“时间之神”,又是“破坏之神”。
但是,印度教徒的不彻底、爱调和的混杂论倾向,使他们又予湿婆以“创造之神”与丰产之神的神格。于是,“湿婆天”变成一个集一切矛盾之大成的三头六臂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陷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狂舞之中。显然,印度教徒看到了时间的生产功能,还看到了,破坏现在意味着开创未来。时间,作为独立运行的审判者,既区别于世俗又不同于神圣,它不断给予存在以新的意义、新的形体。
高级宗教,总是满蘸着慈悲仁爱的色彩。活跃在高级宗教中的凶神、恶煞,是为衬托仁慈的主宰,故意设计出来的一个个具有超度功能的陷井。而一个专司死亡与破坏的。时间之神,只使人“畏”,不令人“敬”,他还缺乏圆满的精神偶象所具备的另一层要素。为了获得景仰,印度的智慧赐给邪神以双重的吉祥金箔:创造与丰产。于是,一个以其夺人心魄的矛盾,而愈益称雄于世的大神,就此诞生。
各种宗教(不论看起来多么柔弱、顺从)的本性在于追求力量,以其上升或下降分头体现为反抗的形式;或统治的、压制的形式。原始宗教与高级宗教,在此并无分歧;各种宗教自身都经历了由反抗到统治的沉沦过程:除非它半途天折!因此,没有一种宗教能免于衰亡。
在现代人看来,原始宗教是粗犷、血腥的,高级宗教则仁爱、圣洁。然则,此种区别不过是习俗使然:原始的习俗与“文明的”习俗。习俗,给予唤醒力量的活动以不同的假象。而不同的习俗,需要不同的力量,因此召唤着不同的力量。宗教的召唤,采取了把主体客体化的路线,即对无机世界进行十足有机化的处理。把自已的灵性投放到宇宙的存在中。
405
全方位地看,“破坏”与“创造”是齐头并迸的怪兽。有时,你很难分清哪是创造行为,而哪些则为破坏行为。尤其,当所持之标尺及所怀之目的各不相同时。
如果一种破坏行为替创造的运动扫清了障碍:它是破坏还是创造?一种创造行为如果是在替长期的破坏运动效劳,它是创造还是破坏?凡此,向我们可敬的传统价值观,提出了不无讽刺意味的挑战。湿婆天的矛盾性格,毕竟充溢着古代睿智的“宇宙之光”……他的性格与使命,被那宗教的说法巧妙润色过了。但仍然流露着对时间的深刻洞识:对宇宙生成、毁灭的直觉印象。
时间的压制性力量,令星斗崩颓、山岳瓦解;它激起的逆反力量,又命地震频起、火山喷发重新涌出新的山岭新的海壑……新的众星、新的地狱。时间这双刃的神剑,有时光芒万丈(这时,既定的“空间”就解体了);有时晦暗不明(这时,已成的空间变得相对稳定)……它是令人费解的、不可捉摸的。所以希腊人称之为“命运女神”──肯定了时间的阴性(即压制性)和神秘性──不可言说的蛇发女人啊!
406
“时间是一种客观的存在”──是一个杰出的假设。它不仅鲜明,而且有用。任何人、任何生命形式都可以利用它调整自已的节律、制定自己的刻度。这是一个明智的假设,但却不是一个脱离了感知者的“真实”!它比“人所寄寓的空间”更神秘、更难以捉摸。初具智慧的原始民族比现代人更懂得时间的由意性。在神话中,时间被赋予超常的弹性,主体性支配了时间,使之还原为人的仆役。与他们原始的支配力相比,现代人是孱弱的。深陷在文明的成规与习惯的泥淖中的现代浮游生物们,被物理时间的压力弄得神魂颠倒,以至奉之为主宰和归宿!这就是所谓的“历史感”?!
407
我们理解并把握着“我们的时间”──只是在本能上,而不是象原始人那样同时在理念中。人和一切有机生命,都是从反压制的活动中,获得活力并认识自己的。他们生来就有着对抗时间侵蚀的本能与命运。有趣的是,只有在时间的压制、保护、折损、磨毁中,他才得以益寿延年……所以保健师们常说:生命在于运动,也就是在于压制、保护、折损、磨毁中!这些古老的智慧,都在诉说生命的起源与壮大,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幸福”和舒适,是全然相背的。人和各种生命形式的存在,在在说明了这一点。吃食是为了维持,繁殖是为了延续自己。举凡争斗、游戏、遐想、设计──无一不是为了维持与延续;而延续和维持,无非是对抗时间的“抹煞”。
408
“我们的时间”固是生物的、主观的时间。其它各种意义的时间,也都祛除不尽那些生物的、其他主观的色彩。因为时间,永远附属于它主人的定性与形态,服从他的个体性呼唤。
不同的“主体”、不同的需要产生了不同的“时间”。
庄子对此十分了然。他对“大年”、“小年”的论断,迄今还令不少人折服地道破了这一点: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令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逍遥游》)
“朝菌”虽不知“晦朔”,“惠蛄”虽不知“春秋”;但却有它们自己的“时间体系”(“小年”)……而“冥灵”的一个季度长达五百年,“大椿”的一个季度长达八千年──它们的时间体系(“大年”)既不同于朝菌与惠蛄的小年,又不同于人类的中等长度之年。
此外,即使同一个体处在不同情景下,对“同一时间”单位的感受却有所不同。而“同样时间”的表象,最多是比“社会契约”更深一层的“生物约定”(生物时间)而已。即同一种类或相似族类之间的共同节律。这种假象的功能在于,它是与生物圈体系的脉博协调一致的。使习俗的头脑把这一切主体性格视同客观布局的理由,是“生物契约”不仅支配着社会生活的节律,而且从先天和本能上左有着人的体验及其投向世界的“眼光”。于是,其他假象的时间(数学时间、物理时间),就此派生出来。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