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六章无机界域的浪潮
七、“统一”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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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在他的灵性中包藏着“人的自由”的极端力量。上帝,是“人的反抗”的崇高形式。尽管他常被阴性的(甚至是“母性”的)、道德化的、半凝固态的人造形式包裹起来,从而流于刻板的教义与习俗。这在“育子观音等生殖女神”的崇拜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但是,“上帝”怎么可能是阴性的呢?作为“乾元”反压制力的蝉壳、心灵世界的太阳、我们希望所聚的“宇宙力”……他应该是最为雄性化的。他不是那作为“坤元”出现在宇宙与历史间的普遍压制,不是那不可名状的“浑沌太朴”,而是对浑沌态的反抗、破坏、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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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雾(浑沌之雾)里来。人们原本看不见宇宙之雾,只是由于他的宇宙之光,人们才知道“雾”的弥漫,才看见了他破雾而来的无限奇观……他是雾之子,但不是忠实使者,而是忤逆的儿子。
但千百年来的人们没有悟解此中的曲折。人们把他叫做“上帝”、 “道”、“本原”、“质”、“朴”、“物自体”、“客观规律”……人们径直冠之以“第一者”或“第一性”的圣号。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
然而,这是一个古老而顽固的错误!
真正的本原和第一者不是上帝及其他(名号),而是那由于上帝及其他(如名号)才被人们悟解了的“雾”。那无限阴霾的原始状态。那“浑沌太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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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上帝,反抗的神与统治的神。所以,就有了两个宇宙、两套法则、两条真理、两种生活。对于习于文化的人而言,则有两种文化:压制的文化与反击压制的文化。
上述两条线索交叉,相遇于“创造”。创造原出被迫的反抗,就此说,它是被动的;创造又造成能动的压力,就此说,它是主动的。反抗的神与统治的神,汇合于创造之地。就像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相遇于中央,凿开了中央之帝 ──浑沌的七窍……这一大会聚,使得创造性事业不仅成为上帝──反压制力的象征,也成了上帝造物的契机;他并不来自虚无,而来自浑沌;来自对浑沌的沉沦力量的回应。
以“上帝”和“客观规律”(这不失为人心内应力的投射)的名义,来限制人的自由,这是反压制的力量重新沉沦为一种压制形式的显例。这并不像哲学教授们所武断的那样,是由什么客观来决定的主观。
因而,“上帝”和“客观规律”作为新式的压制,比原始的压制对人的自由有着更大的慑服力。上帝及其他,已成为攻入人类灵魂“堡垒内部的第五纵队”:主客体于此,就这样混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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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中、人类的灵魂中有宇宙”──这是对浮光掠影的捕捉。他道出了“有”,却望不见“有”之深层的“无”。“无”就是“压制”。压制之“无”使宇宙成为“有”。事实上,是压制的力量(以及反击压制的力量)使我有了“心”,使人类有了“社会”;并使心和社会在无奈之中包容了宇宙之“有”──于此,“无中生有”。
以“存在”、“自我”、“主体”的名义,去独尊反击压制潮汐的泡沫,是病态的虚弱中产生的一种僭妄?──这是把派生物从原生物中剥离出来,予以极端夸张的努力,其后果,是原创性生命的浪费、脱水、及枯竭(《圣经先知书》斥之为“偶像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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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物理学已经否定了“上帝”、“物质”、“始动者”、“第一性”等传统的本原价值。它注入了“反物质”观念,并把反物质与“物质”对等起来了。
“上帝死了”?
“物质也死了”!
这是说,作为本原被供奉了千百年的“上帝”、“物质”业已消亡。科学杀死了我们的神,也铲除了它自己的基础──物质。理由仅仅是,它们不是“第一者”。可以认识的实体,也许只是不可言传的神秘?又一个二律背反。我们,只能通过它的“压制”与“沉沦”,依稀感受到它的影响,却无法把握它,更无法描述它……
因为它不露端倪,无有形迹。这是人的大悲哀吗?
使人悲哀的,不仅是对象的神秘,更是自己的“精神漏洞”。
对象,就这样从我们的精神之网里溜掉了。我们还在赞美造物主、赞美这网的编织工艺有多么高超呢!但有少数人看到了这一滑稽剧,并且哭泣──对着文明的高墙、铁丝网及其圈定的心灵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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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学,与哲学、宗教、艺术、政治、爱情、战争……无不在冥冥中、浑沌里,寻求着自己的“一统天下”。就此论,宗教并不比科学“原始”,战争并不比爱情“野蛮”。两极的趋同,力量的中窗。物理学所面临的寻求“统一” 的目标也许更艰巨,更难企及:它毕竟需要用实验室里的奇迹,证明自己的幻想。这,既是现代物理学的困难,也是它的骄傲。这双重性的后面,正在开启的是地狱之门还是天府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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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上追求“统一”的热情,孵化出“物自体”、“客观世界”、 “天理”、“绝对精神”、“权力意志”、“必然规律”、“存在”、“超我”、“原欲”、“本能”、“集团潜意识”以及“结构”……追求大一统,是现代世界的特强压力使然。哲学上的战争与肉体上的战争,错落交汇──除此而外,这里并无普遍的、超时代的精神规律可寻;因为防之四海而皆准的,只有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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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的“统一”,这是“阿蒙”、“马尔都克”、“亚述的战神”、“安拉”、“大自在天”、“弥勒佛”、“天照大神”、“惠能的明镜”……
统一与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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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统一”,这是“美”、“性灵之真”、“悲剧的崇高”、 “升腾的无我之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马行空”、“画龙点睛”……古典主义、意识流、荒诞派、黑色幽默、无情节反情节小说。
统一与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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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的“统一”,这是法老的长袍、亚述的铁蹄与枷锁、亚历山大的宝剑、秦汉的政治屠夫、罗马帝国的武装骗子、成吉思汗的烽烟与战马嘶鸣、八旗的屠杀并混一宇内……甚至是国联的理想和联合国的论坛?是列强的炮舰政策?是全球化的经济整合。
统一与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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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统一”,这是“胜利”,或废墟。二者在许多情境中是同一的。“统一”是不再有意义的“归宿”。寻求统一,就是剔除事物的原始含义。达到统一,就是达到无差异的寂灭状态。统一意味着终结;因此,一切统一都是隐含着的悲剧程序。但更高层次的生长,却注定建立在统一所造就的一片尸骨之上。
统一与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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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统一”,这是“梁山泊与视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阿芒和茶花女”、“牛郎和织女”……总之,是悲剧性的因而是永恒的结合。我们看见,唯独在毁灭式的回归和回归式的情死中──爱情,才达到了它的纯一、独占和净化?
统一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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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统一努力”,这些狂烈地寻求着归宿的“怀乡热”── 这意味着什么?
正像《庄子·天下》篇总结先秦的“文化乱世”(其特点是失去操纵、控制的百家鸣,其前提是传统宇宙景观的崩解)时写道:
“天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这种绝对良好的文化自我感觉,是乱离之世的特大压力──社会的、心理的等等──促成的。“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的分裂状况,促成了柏拉图所谓“哲学家帝王”和庄子所谓“内圣外王之道”的“神明之容”的兴起。因为人,总需要与环境平衡,并据此协调自己的思想感情。
敏锐的哲学“家”(他具有“历史眼光”)终于在文化乱世中看到了统一的力量,他说:“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这是文明节律中“秋季”的来临,金秋,是收获的季节。尽管从直观上说,那也是文明衰歇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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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新的预言将告诉我们说,物理学、天体论(宇宙学)等本体观念景观方面重获一统的时代,将消弥人的内心里以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分裂状态。哲学的分裂、宗教的紊乱、艺术的门户、政治的壁垒、爱情的矛盾、战争的拖延、黎民的苦难,会宛如过眼烟云。使现代人感到深深苦恼的这些“战国时代的流行症”,甚至会因其消逝无痕而引起后人的深深怀恋!
在很大程度上,小赫胥黎笔下的“奇妙的新世界”,其红居民的佼佼者很可能以类似秦汉思想家看待先秦战国时代的眼光──不乏羡慕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这个充满动荡不安和残酷行为的“乱离之世”:革命与战争主导的二十世纪。他们甚至会为我们的“幸运”、为我们的“躬逢其盛”、为我们不幸驾临这个血肉横飞的时代,而投来嫉妒的一瞥……
悲剧对亲身历经者当然是痛苦的,但对远距离的观众来说,却有着丰富的神采。甚至,以其崇高的风格和刺人的美,而流芳百世。呜呼!
457
彗星──孤零零──在宇宙间飘行
彗核与彗尾──难道真是宇宙的游灵
谁能洞穿──它的秘境
谁能追觅──它的轨迹
孤零零──是在比划自已的命运
彗星──游灵
向着太阳奔驰
游灵──彗星
背着太阳远去
轨道很长很长
发出轰鸣
留下阴影
悠悠
──周期没有穷尽的时候
它一会儿膨胀
忽而趾高气扬
一会儿收缩
──但却不动情
忽而藏头露尾
──韬晦光明
它是生命还是非生命
是沙漠还是甘泉
原始的信仰
──曾在其中
寄托了恐惧和希望
机器的回声
──则断定
它是一片荒场
人间的慧眼
──透过时空之隙
在天上的彗星
──找到生命的起源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