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读者玄野来稿: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中国人民是多灾多难的,中国文化更是濒临灭绝的。从被动挨打,到后来的被诟病,否定,批判,甚至于抛弃,中国文化所面临的困难远比作为人种的民族所面临的严重。如今国内外有国学热中文热兴起,传统文化变成了需要挽救的对象,同时也意味着它已经处在了灭亡的边缘。上一个世纪是关系民族存亡与文化延续的关键的一百年。从如今中国地区在全球经济与外交的地位来看,在民族生存方面中国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而从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现状来看,在文化延续方面我们无疑是失败甚至于罪过的。肉体终将腐朽,惟有精神可以永恒。过去的一百年中我们为了更好的生存而丢失的传统文化是无法弥补的遗憾,现在我们能够做也是必须做的就是终止这种遗憾。
一个世纪以来,国人对待自身文化的态度是传统文化濒临危境的症结所在。精华糟粕以及扬弃等词语一直被广泛地使用在讨论传统文化的场合。扬弃是一个符合哲学理念的美好词汇,笼统地讲是合理的,因为民族的发展必须建立在自身的原有文化的基础上,同时又要吸收其他文化的良好元素,否定自身文化中的某些成份。遗憾的是,近代以来那些冠以扬弃被当成高屋建瓴的哲学发现来宣传的行为,实质上是有强烈实用色彩的文化取舍行为。这对于民族的长远发展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过错。文化取舍是追求片面发展所需要的态度,而不是谋求全面和谐发展的社会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所应有的视角。一个民族为了走出历史低谷,为了生存,否定并抛弃传统精华,是一个可以理解的选择,同时也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在社会的不同时期,传统文化的各部分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从现实角度来利用传统文化是无可厚非的,对不能利用的传统文化或者与现行哲学不一致的传统文化就予以否定则是一种罪过。武断地在文化遗产上贴标签是危害无穷的。一个时期被斥为糟粕的文化过了一段时间却变成了精华,甚至成了亟需拯救的文化遗产。这不能不令人惶惑。以论语来说,精华的句子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而哪一句是糟粕却是没有人敢断言的。这就象麦子对于人的营养价值。在生活困难的时期,面粉是精华,麸皮是糟粕是人们的共识,麸皮清除得越干净面粉的质量就越好。而到了现在讲究健康饮食,对生活的理解更加深入的时代,将麸皮全部混入面粉之中的全麦面粉反而得到了人们的青睐,而全麦面包的价格也远远高出漂亮的白面包。所以扬弃一说并非是一个对待传统文化的好态度。这种态度的形成有主观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历史条件的造就。在积累了一百多年的文化苦难历史之后,中国人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用一个深沉的,精神层面的,超越物质利益的,脱离个人欲望控制的目光去审视自己的文化。
文化对于人类的精神,就象食物对于人类的躯体一样,很难分清精华与糟粕。食物对于人的身体健康是一个复杂的关系,你不可能在吃它们之前把糟粕去掉,只把精华部分放进嘴里。食物的处理过程不是机械运动,而是自然界中最复杂的生物运动。人作为糟粕排出体外的东西也并非对人体无益。纤维素是人体难以吸收的,但是它对人体健康的好处却是那些如蛋白质之类所没有的。同时,对一个人是糟粕的东西,并不一定对别人也是糟粕;对人体是糟粕的东西,而对其它生物却是最佳的营养。同样,当我们看待传统文化的时候,首先就拿出精华糟粕的名词来分类是不好的,绝大部分的传统文化都需要我们细细地消化以后才能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精华,而且,很多使你受益的东西你不一定都能意识到。有了切实体会之后,我们才能领会到文化的美妙,才能说出其中的缺憾。而断定哪一部分就是精华,哪一部分就是糟粕,并不适合文化领域。
中国文化的衰落是现实,其根本原因并非在于其中含有过多的糟粕,而在于宏观层次上中国人还没有迎来另一次文化超越。世界上最伟大的几位哲学家有着惊人的相似,如孔子,佛佗,耶稣,苏格拉底等,他们都是述而不作,而其思想所承载的生命力与征服力却是无法阻挡的,民族与国家对其哲学的皈依与信仰导致了后世对各自哲学的体系化。与其他哲学相似,中国文化的发展得益于体系化,也衰落于体系化。孔子,子思,程朱代表着三个不同儒学时代,从他们的思想中可以看出文化的演变。孔子的每一句话,细细品来,都好像在你的心灵上打开了一扇窗户;而子思的话好像是将窗户加固了,并没有实质的拓展。到了朱子,他的话好像是将窗户的框架做了巨大的垂直延伸,窗户坚固得无可挑剔,又几乎象望远镜一样让你看得越发清晰,而视野却变得极其狭窄。西方社会同样遭受了哲学体系化所带来的副作用。罗素曾经说,西方近代以来的任何一个重大进步都是以推翻亚里士多德的某个重要思想作为里程碑的。西方社会突破这一桎梏的过程是相对漫长的,其来源于多在于内部的动力,而非外部的压迫,最终对本身文化的保留也是完整的。中国在这一问题上的处理方法与西方社会有着很大的差别,其根本问题在于急功近利。西方人以精确的逻辑与永恒的事实证明了亚里士多德的众多错误,但依然推崇其思想的伟大。中国对孔子思想的质疑并没有找到确凿的自然根据,却一度将自己的文化鼻祖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一个不能不令人深思的问题。
儒学体系化的问题在于以对待自然规律的态度来崇拜先哲在政治与社会层面的思想。众所周知,科学是讨论自然现象的学问,具有唯一性与最强的客观性;哲学所涉及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具有很强的唯一性与客观性。宗教的价值主要在于定义人类的价值体系,其中既有在价值体系顶层上的一致,也有在信念与规矩层次上的千差万别。而在社会组织形式,或者说政治层面上,(这里的政治不是指权术,而是正统意义上的政治)就不再具备唯一性与客观性,不同组织形式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特定时空下的优劣之别。儒学经典主要集中在社会组织形式层面,部分地涉及到价值体系层面。所以我们对待这些经典,应该视作巨大的珍宝,而不是象对待科学与哲学那样当成客观的规律,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古人的错误就在于这一方面。因为这个错误,中国人总要把外来的政治与宗教层面上的文化放到中国传统中做一下评判,对蛮夷离经叛道的做法不屑一顾。这一错误使得中国人难以在政体与价值观念上得到发展,从而造就了被动挨打的一百年。另一方面,几乎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潮流也是不冷静不客观的,所导致的后果更令人痛心。对中国而言,损失了很多自己的文化,但是更迅速的接受了外来文化,增强了国力。而对世界而言,一个特定文化的衰落与消失却是永远难以弥补的。这主要是世界意义上的损失。
哲学的过度体系化导致文化衰落。在大哲学家以其独特的思维范式创造出大量的哲学灵感的背景下,后世的哲学家为这些论点所折服,从而认为这一哲学思维在体系化以后可以涵盖世界的一切。无疑,哲学的系统化对自身的发展普及与进入社会的统治阶层是很关键的,同时体系化的哲学所展示给人类的形式美也是吸引人类继续走下去的巨大动力。然而,当体系化与形式美变成了哲学发展的原则的时候,这一文化就会走向封闭停滞和衰落。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告诉我们,一个足够强的数学形式化理论,如果是自恰的,将会是不完备的,即无法证明所有的命题。这无异于告诉人类,从数学角度说,世界不是如人类意愿的完美,形式化的完美不能涵盖世界的所有现象,知识是无穷的。一个哲学的灵感往往会带给世界巨大的进步,而后世对它的泛化与过度体系化却将人类带入山穷水尽的地步。原因在于,后人对哲学先祖的崇拜超出了对自然或者说对上帝的崇拜。一个为哲学体系无法接纳的现象,宁肯认为是自然对人类感官或人类有限的认识手段的欺骗,而不是作为哲学体系本身的局限。
任何哲学体系,如果要发展,必须以完全开放的态度来对待人类的其他智慧成果。任何事情都自以为是只能将自己一步步送入坟墓。相对于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发展而言,中国儒家文化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就见证了这样一条道路。而当今中国在哲学宗教政治社会等方面的开放态度又如何呢?相信任何一个真正有精神追求的国家领导人都会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有更清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