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三卷
西方白色──秋天的书
秦人楚魂──历史之天
(1986-1987年)
第一章 二十世纪的悼词
三、世纪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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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的宗教徒即信仰主义者,包括无神论者,因为无神论否定了人类认知能力以外的“神”,所以也是一种信仰主义。有神论者认为神是神圣的,无神论者认为神是个骗局,其实他们都在讨论自己不懂也不可能弄明白的“神”。
现在我们脱开这种传统的对立,从一个新的视角去观察“有神论的宗教现象”,不难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宗教不仅揭示了人的原罪,而且体现了人的原罪;“宗教的原罪”主要的不是来自它的欺骗性的一面,而是来自它神圣性的一面。因此无神论者攻击神是个骗局,并没有击中有神论宗教的要害,而“上帝信徒的信仰表白”才集中体现了宗教与信仰是一个“人生最集中的罪恶渊薮”;而按照这一逻辑,越虔诚的信徒,其实就在宗教形式的原罪中就陷得越深:因为,每个试图用信仰来下注的赌徒迟早都会陷入这一罪恶的,不论他输或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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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卡说信仰是人生最大的赌博,问题是,不论我们持有性恶观点还是性善看法,似乎都无法摆脱这一“信仰型的罪恶”。我是这样考虑的:对彻底的性善论者而言,神几乎是个奢侈品,是个不必要的东西,人只要消除社会的弊端,放任自己的天性就可以达到至善。但对性恶论者而言,人却生而带有原罪,人既如此龌龊,那么人所创造的一切,岂不也是原罪的产物?其中,当然也包括“宗教活动”(仪式、教义、神话),甚至包括多少是人们自己臆造出来的崇拜对象(神明、上苍等等)。
例如,有些宗派领袖所注释发挥的大乘佛教的宣传,就十分清楚地凸现了“宗教的普遍原罪”,宗教的原罪来源于,它一定要把“人性的喧嚣”,用“超我与利他的彼岸义理”武装起来,再披上逻辑的铠甲,闪着普渡众生的火花……但所有这一切花样背后的动机,却与宗教自说自话的神圣性,背道而驰。同样,博爱的宗教家们,在对待宣传另一种博爱形式的“异端者”的态度上,表现出最大的不博爱。例如加尔文之杀害塞尔维特,就很过分,其恶劣程度大大超过加尔文经常痛斥的罗马教廷,直比杀害耶稣的犹太人大祭司。实际上加尔文当时也正是日内瓦的大祭司。
这说明,“原罪”在竞争的时候才获得充分的展现,而揭示“争夺信仰市场及其构成的竞争压力”,是“揭示宗教原罪”的最佳途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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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主要区别在于,原始的小乘佛教(现主要流行于南亚和东南亚)注重哲学思考,而后来居上的大乘佛教(主要流行于包括蒙古、西藏、朝鲜、日本在内的中国和东北亚)却由于混进了不少萨满教的东西而更多宗教神格的意味。
有的佛教学者认为大乘佛教是一种全职的宗教,而小乘教却首先是一种哲学。也许正是基于此,所以大乘教自诩能超渡所有的人,而自目为一种“大乘”。而有些新兴宗教出自现代性的传道需要,更是对大乘佛教的内容作了不少手术,进行现代化改造。例如取消繁多的大乘佛教神话,进而把教义抽象化,使之更为现世化和世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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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教和小乘数的区别,是佛教内部分化的结果,但我们真正感到兴趣的,不是大乘教与小乘教在实践方面的区别以及它们在义理上的争论,对我们的论题更有启发的,倒是到,主张大慈大悲的大乘教,竟然容不得小乘佛教或南方佛教的拯救理论,以致到了要把小乘教称为“在本质上是违反佛教拯救一切人的愿望的”。这种态度多么像是批判罗马教廷的新教,变得比天主教更加独裁专断。这样一来,无疑否定了以下的说法,即大乘佛教(以及路德教、加尔文教等“新教”),具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利他性格,因为连同属释迦和耶稣门下的同宗都容纳不下,怎会真的具有普遍的救世性格?
法国律师,后来充当“革命家”的罗伯斯庇尔,在信念上认为自己是“在完全无私地为人类服务”,但在行为上却容不得自己的亲密战友,不断阴谋杀害革命同志。这种信念与行为之间的冲突充分揭示了“利他性格”的庐山真面目。
生活已经告诉了人们:越是强烈的利他动机,就具有越是浓厚的自我中心色彩裹在里面;而越是富于利他辞令的宣传,也就越是具有强烈的自我中心动机。正因为如此,大乘教充满比小乘教远远虚伪和远远虚幻的空洞许诺,它在群体性更强的东亚而不是个体性更强的南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想必不是无缘的。“大乘”好像达到了尽善尽美的无我境地,实际上是“自我中心欲望的空前膨胀和肆意表演”,甚至是太阳神教的一种变相和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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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大乘佛教中《法华经》上所指出的佛的目标也是使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一样达到悟性”,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更清楚表明了“自我中心欲望的空前膨胀和肆意表演”。这里明显有“一种意志的存在”。这意志包含着某种强制倾向,甚至是“精神奴役的要素”在内,完全违背“涅槃”的教义,竟然迫使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一样”,这便是精神独裁的思想内核:以所谓“达到悟性”的说辞,来掩饰“迫使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一样”,而不论人们是否具有佛那样的天性和资质,就标出这样一个唬人的投标数额!这样就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接受精神上的宰割?
在精神生活中正如在肉体生活中,不仅“所有的人跟佛本身绝不一样”,而且所有的人彼此之间也无法一样。抹煞生命的这些差异(天性上的不一致),而要求所有的人一样甚至“跟佛本身一样”,这简直近乎“恐怖主义”!
除了精神奴役,上述要求还包含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即如果所有的人都可能跟佛一样的话,那么还需要佛干什么?如果人性具有无限良善化的潜力,那么有无“佛的超度”、“佛的开启”也就无关宏旨了,如此一来,佛,与普通的教师还有什么区别?于是,人人得而佛之!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世俗生活的示范作用,就可以。成为“神汉”、“神棍”、“宗教作家”、“职业传道人”了。在可塑性的鼓动下,所有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发育成佛,或出于本能而努力进入佛界。可惜事实正好相反,结果所有的人在天性上和遗传上跟佛并不一样,强求他们“跟佛一样”才会造成真正违背自然的不幸后果,而不能达到理想的终极期待。当然,这种毛病并不限于佛教,事实上,任何一种高深的理论,都无法消弥自身的这类困境,这是由人性中的“完美主义”造成的恶果。
按照这类可怕的理论,菩萨被描写成了一个独断专行的救世主,他不顾别人的意愿而强行实现其超度的意志,这种以意志为务而不是以消除意志为务的“菩萨”,其实造就独裁僭主,尤其许多出身卑微的大救星,极力培养自己的 “弥勒佛”(即未来佛)性格。而我们知道,这种性格在中国的帝国时代曾经触发了多次流氓革命领导的“农民战争”。在“弥勒佛精神”驱动下,社会冲突白热化了,造成大量的流血。为什么中国人人容易接受马列主义?因为马列主义就很接近弥勒佛宣传,很接近大乘教所宣扬的“解放之路”,无独有偶,比中国好不了多少的拉丁美洲也流行所谓“解放神学”,直接把马列主义主义用基督教神学包装起来,还有那位参与政治暗杀、写下《狱中书简》的德国“神学家”朋霍费尔,也是解放神学的先驱。仔细体察一下,这种富于讽刺意味的“结局”(杀人的佛,不为基督死而的牧师),是宗教的世俗解放论很容易导致的。热情越高,结局越惨,因为它抹煞了人性的不齐,“向着解放的道路迅跑”,跌入奴役到死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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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摆脱不了‘小我’拘束的人就失去了逐步树立起‘大我’的过程,有的人就失去了可行的道路”,正是独断论的宣言。事实上,这个“可行的道路”已经成为“树立大我的斗争之路”,是强制他人摆脱小我的死亡陷阱。这种陷阱虽然具有哲学的掩饰,但其在社会功能上比军阀统治更加严酷,因为,它是握有笔杆子的军阀,是握有枪杆子的弥勒佛。古代暴君不过“钳民之口”,现代僭主则要“消灭人的活思想”。例如“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宣布,它的首要任务就是挖掘人的活思想,然后消灭之。
在实际的生命过程中,大自然给每个人打开的道路是不同的,正如人的面目与性格千差万别一样。为什么要在这种天然不同的丰富性之间强行一致呢?强行一致只是出于“控制他人”的需要,只是当一个社会面临解体时,所特别需要的一种“肉体黏合剂”,而根本不是精神世界的法则,而是动物世界的法则。 分清这一点很重要,如果假定说,仅仅因为一种精神比较高级,而把持了这种精神的社会势力就具有强求统一的特权,那么,这是文明的不幸,是癌症晚期现象。独裁精神的统治其最严重的后果,是使这种精神本身堕落,堕落到人性的水平线以下──在其“普照”之前,率先沦为巴结世俗秩序的弄臣。这样的例子很多,各种一度强大的精神运动,在逐步社会化的过程中,都以各自的步态,走完了自己的堕落之路。
后果很清楚,“在宇宙背后并包含整个宇宙的那种法与大我”,由于它过于自信和急于强制的态度,必将成为一条精神绞索,这是一具近似汉代官学和天地崇拜的精神枷锁,它扮演着从反抗者到压迫者的连锁角色。反抗的成功使它不可抑制地想去压迫,而压迫过程则使他自己的精华逐一毁灭。原先的解放军,现在变成了相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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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高论也值得警惕:“菩萨界是达到佛界的过程。”按照教义,菩萨界充盈着救世热情,因此未能脱俗,而佛界则是脱了俗的忘我境界──包括“我”的两层次:小我与大我。为了达到纯粹的佛界而通过不纯粹的菩萨界,难道不会阻塞通向佛界的道路?正如“为了消灭阶级和阶级压迫而进行的全面专政”,最后造成了最残酷的阶级压迫和最僵硬的阶级划分。
在这里,“菩萨界”(全面专政)与“佛界”(消灭阶级)之间的区别,很像是人们常常提起的“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区别。在我们看来,手段的公正性是重要的:恶劣的手段必定毁掉良好的目的。正如,以强制为务的菩萨界,会毁掉全然解脱的佛界。人性的反应,往往是渴望运用一种非常的手段,去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但最后常是迷失于前者并糟塌了后者,正如在民间信仰信条中,我们被许诺说,炼狱尽管是可怕的,但通过炼狱的痛苦可以换来天堂的幸福,但弄到后来,其逻辑结论就变为:人们必须为了获得天堂的幸福,而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现世苦难!然而到头来呢?人们发现那美妙无穷的净土、佛界、目的、共产主义,竟是虚设的、没有的,剩下的只是崎岖的道路和不光彩的手段。总之,只剩下赤裸裸的生活本身──“生活的目标”则消失在血腥的生活过程之中了。世纪的杀戮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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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得到许诺,但发现那是空的。而为空虚的许诺,人们却走尽了崎岖的路,人们最终只是在菩萨界里生生灭灭……或者作为菩萨而驱策群众,或者作为群众而追随菩萨,谁梦想有天能走完这永远过渡的时期而进入佛界?他一定大失所望。凡是相信成佛的人,是永远享受不到成佛的福份的,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始终只是在菩萨界甚至畜道中轮回着,而且还得始终面对这样的危险:为了他在菩萨界中犯下的种种罪过,而沦落到比畜道更低的处境中,成为普普通通的凡人,甚至成为“阿修罗”、成为“畜牲”,成为“饿鬼”、沦入地狱。这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实际上就是“人类寻求超我的历史”,经常在我们身边上演。
人们先是迫于现实的苦难,而受到了精神的诱惑;然后又在精神的鼓动下,从事现实的改造;最后则在改造现实的活动中,迷失掉了原先的精神目标……所以到这一圆圈走完时,我们只能说,精神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意志,以至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物欲。面对这种局面,人们好像残花败柳。所以人们便说,精神的归宿在于物质,宗教的归宿在于社会,小我的归宿在于大我……但这些胡言乱语的人能够说请“大我” 是什么?当然不能,人们只能在“小我”中挣扎,即使伟大的舵手也是如此,他的与众不同只是在想象中把“小我”冒充“大我”, 并用“皇帝的新衣法”号召八百万红卫兵都来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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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在人类的精神中,我们看不到新的出路,即使竭尽全力对各种教义和学说进行改装,并提出了神明一样的精神目标,但这种努力却只是愿望而没有可行性,因为人类依然是动物,即使可能的超人,依然是动物,而且可能拥有更多的动物性。例如,双手沾满了“坏人”鲜血(也是红的,而且可能更红)的“毛菩萨”,指给红卫兵一个古老的彼岸,但却只有一条死路通向那里,没有人去过那里,没有路导向彼岸,而为虚妄的彼岸挤压现世,并无意义。
这并非古人之过,缺乏可行性,表明了人性中的一个弱点:“向不可能的东西挑战。”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达不到佛界(纯粹的精神目标),尤其无法在群体规模上、时间持续地“达到”,但仍然需要来“神道设教”,以便麻醉群众的精神,免得他们犯上作乱,并保证“小我服从大我”,尤其因为,大我其实是没有精神的死尸(“大我的精神”其实是各种不甘寂寞的小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不论我们把这种“向不可能的东西挑战”的人性特点,评价为弱点还是评价为优点,它存在并影响我们文明的历史倒是真的,这一点,初听起来很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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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食物的充足,人拥有了很多剩余时间,因此需要填补自己的生存空虚,于是各种文化活动被逐渐发展起来。像某位“中国佛教的天台大师”,把菩萨的境界分成了五十二个等级,其作用也原出于此种填补空虚的人性,还利用人性中的好胜争强的倾向,驱使人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去。
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强调精神领域的探索能力,还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虚荣和繁琐,甚至是把社会的等级制度化入精神领域的一个实例。这不是个孤立的问题,而广泛存在于各种号称“精神”的领域中,例如喇嘛教和各种世俗的思想运动。
菩萨台阶制发挥的是社会心理上的功能,与个人灵魂意义上的台阶其实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个人的灵魂本无台阶之可言,就是有,也不是人们的肉体如脑子可以想出、嘴巴可以说出的。这种“爬级学说”只要稍加变幻,就很容易被一些连不懂礼义廉耻都不懂得的动物给滥用,加强社会奴役和思想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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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比较自可发现,“佛界”是个精神范畴,而“菩萨界”充其量是个实践的范畴,这两者其实同时在人的身心两面各自发挥作用,而并不是一先一后、一上一下地对人的身心起着同一作用。也就是说,在我们看来,人只能在精神上进入佛界,在身体上是永远也抵达不了佛界的。照此参看,难怪虚无主义思想伴随着科学发现流行起来了,因为“天国净土”只对“灵魂”有用,可是到底有没有 “灵魂”还是个疑问。那么,“天国净土”对人的肉体生活也就是动物生活的价值,也就聊胜于无了。
然而,社会意义上“大我”正是这种意义上的“天国”,唯物主义的天国带给现代人的,不是“恐怖和希望”,而是“空虚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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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控制意义上的教义系统,不仅对现代人是个罪恶渊薮,古来的各种宗教又何尝不是如此堕落?宗教控制意义的神,是人创造出来的,不论这一控制系统及其“神明”拥有多少理由,但毕竟只是人的理由而不是神的理由,人造的宗教和神,当然不免沾染上“人的原罪”,千百年来的神学家们,故意忽视的恰是这一要点。他们首先是把神予以人化,再把人予以神化。这种错乱,固然有利于在 “人类动物园”中发展他们自己的学说势力,但结果却把相对之物(如自己的思想)绝对化(神的启示)了。
而在教义绝对主义的帷幕下,其实掩盖并活跃着人的血性,但神职人员不愿承认这一点,他们把人性的某面抽出,无限延伸,奉之为万古不易的圭臬与律法。结果,不是造成僵硬就是激起了对立面,于是,多种教义的争端开始萌发,搏斗趋于白热化。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