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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年底,范美忠开车送女儿小鹭从崇州回成都市区,路上堵车,这位曾经的高考状元想起女儿艰难的数学学习,随口问了句:“究竟要不要参加高考呢?你怎么想的?”小鹭马上满17岁,这次她沒有沉默,或像之前一样岔开话题,她很郑重地对父亲说:“我还是不想参加高考。”
听到这句话时,范美忠想,不用高考,也就不用再给她补习数学,他感觉反而松了口气:他决定放手了,女儿有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在决定放弃之前,补习数学是范美忠和小鹭之间的头等事项。范美忠是那种要求极致的父亲,女儿学习美术,如果参加高考,那就要读国内最好的美院——他精心计算过,数学至少要达到一百分:意味着做对所有基础题,攻下一些中档题。
作为90年代的北大历史系毕业生,家乡的中学里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县城状元,补习女儿数学的重任落在了范美忠身上。他对高中数学的记忆是:高一一年没学数学,他考60分,高二自学一年,他考回高分,最后高考发挥失常仍然考上北大。
时间过去了三十余年,范美忠决定重新捡回这些知识。他买回从初一到高三所有的数学教材,一页页重新自学,从一元二次方程到解析几何、线性代数……直到现在,这些花花绿绿的课本仍然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
补习时间定在每个工作日的上午。范美忠自认已经放低了很多要求,他讲公式“S=vt”(距离等于速度乘时间),举生活中的例子,成都回隆昌210公里,开车三小时,时速多少?小鹭反应不过来要算除法,范美忠耐着性子讲了三遍,转头一看,小鹭仍然一脸懵。
“脑子是傻瓜吗?”范美忠控制不住脾气,“你脑子转一下嘛。”
范美忠想起了自己学生时代的困惑,“班里很多同学中午做题晚上熬夜,怎么会考不好呢?”现在这个疑惑落到了自己女儿头上:他能够凭自学轻松地应付高考,但“她怎么就不行呢?怎么这么笨呢?”
在小鹭眼里,父亲拥有超于常人的头脑,这让他不容易理解“学渣”的辛苦,“他每次只给我讲题怎么解,也没告诉我怎么去学,或者这一整套理论怎样,他可能觉得都能套公式,但我真不会。”
她感兴趣的是文学和美术,家里书画遍布,14岁时的一幅画便被麓湖A4美术馆收藏,但数字、公式和逻辑推理很难在她脑中留下痕迹。没有经历过紧张的学校生活,没有体验过题海战术,让她拥有了一种特别的发散思维,松弛中弥漫向四面八方,“我大部分时间或许都没有在用脑,其实自己也觉得它转的好慢,因为每天除了短暂的课时之外我脑中剩下的莫过于:‘这片树叶真光滑’‘咦,怎么有蜘蛛?’‘我有点饿了’‘中午吃什么?’‘这束光真好看’。”
这段鸡飞狗跳的教学持续了大概半年,直到小鹭向母亲哭诉:“我可以继续学习数学,但是我不要爸爸再教我了,他太凶了。”
女儿的痛苦让范美忠决定停下来,“我同她说,要不要高考自己琢磨。”
2
我在距离成都市区50多公里的崇州乡下见到了范美忠,他的头发微微花白,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皮肤带有阳光曝晒的斑痕。大概两年前,范美忠租下这栋两层的小房子,带一家人从城区搬了过来。
他很喜欢这里的静谧,房子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若天气晴朗,能够从二楼的阳台上看到白雪皑皑的幺妹峰,一座高达6250米的雪山。一楼是客厅,中心摆放着一张大木桌,靠墙有四排书架,桌上有一小摞书,最上面一本是《俄国文学史》。
从北大毕业之后,范美忠雄心勃勃,他痛恨大学以前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好书,也没有人引导他学会分数以外的东西,他立志要回到中学,改变基础教育的现状,“教育要培养心智健全、有创造力的公民,我要向学生介绍历史、哲学、艺术方面的好书,进行历史和哲学的思想启蒙,着重于艺术和体育的教育。”也有更简单的想法,“让他们上大学之后不会同他当年一样‘像个白痴’。”
成为老师的范美忠,他的“另类”几乎贯穿了学生们的记忆。他习惯于滔滔不绝地输出,完全沉浸在脑中的世界,几乎感受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只有穆旦、超现实主义、行为艺术、艾略特……一位后来的四川理科状元知秋在文学网站“榕树下”回忆,“他一开口就告诉我们,中学历史教材没什么好教的,接着便开始把我们知道的熟悉的一点点东西贬得抬不起头,又狂轰滥炸般把一大筐我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捧得天花乱坠。”结果是,这位理科状元和他的同学们都迷恋上了文学。
女儿出生之后,他不自觉地按照鲁迅《我们该怎样做父亲》的思路学做父亲,在学校,他是“另类”的老师,在家里,他又成了“另类”的父亲。
不满于格式化的应试教育,范美忠在小鹭小学2年级时就带她脱离了学校(这时他自己也已经辞去了教职),小鹭从此没有参加过任何学校考试。
小鹭的母亲吴文冰全面接管了女儿的教育。她受“华德福教育理念”的影响很深,这是基于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的教育哲学所创立的一种人性化的教育方法,即注重培养青少年自由精神、道德责任、批判性思维和高级社交能力的综合素质,奉行“孩子要早日学会经济独立”的养活教育,以及找到自己热爱的方向。
几位志同道合的家长聚在一起,每周五天集中学习,家长们自发教学,上午固定讲授古诗古文,下午培养兴趣如绘画、书法、手工等,没有课后作业,定期放寒暑假,此后小鹭一直在小班学习中成长。
范美忠没有参加授课,他对低端的知识教学没兴趣,最在意的反而是女儿的体育。大概从十岁开始,小鹭陆续学过篮球、羽毛球、游泳、乒乓球、滑雪、花样滑冰。小鹭记得每次实在不想学一个运动时,范美忠总能替她找到下一个。
面对女儿,范美忠总会想起在农村长大的自己。十八岁以前,他从未进过城。乡下文化资源贫瘠,单双杠等体操反倒是中学时代最难忘的记忆,直到大二那年世界杯,他才第一次认识足球,后来又成为篮球迷,但为时已晚,“至今我仍然耿耿于怀,少年时期没能接受专业的体育训练。如果有过(训练),我会不会不一样?”
执着于让女儿参加不同的运动,也是为了不想让女儿再有和他一样的遗憾,但他控制不住地认为女儿没有足够投入,“我总觉得她练得不够苦。”
比如滑冰,每周上课结束后,他时常会要求小鹭在冰场额外再练几十分钟,期待她能跳出漂亮的二周跳;后来跳绳,他规定一天一千个单摇,练好再双摇几组,每组30个以上;打羽毛球时,球发过来,小鹭举着拍子经常对不准,与球尾擦边而过,范美忠就着急地给女儿找羽毛球教练;直到乒乓球,小鹭握拍发球,范美忠又忍不住评价“你这个动作不对”,小鹭忍不住对他说,“其实你动作也不对。”
让范美忠骄傲的是小鹭在绘画上的天赋,“幼儿园时她就能涂抹出更亮眼的色彩,在绘画有了形状之后,就能感觉到她的想象力,我想这就是天赋所在。”直到小鹭满16岁,范美忠试图为女儿规划未来,“如果要读大学,高考是可以选择的途径。”
3
过去一年,小鹭想清楚许多事,比如放弃高考。见小鹭之前,范美忠已经同我讲过一些她的事,我不免有些先入为主,“你对数学不太感兴趣吗?”她纠正我:“也不能说是没兴趣,可能我学的很慢,但没觉得这个学科不好玩,如果我有需要,或者突然想学,我还是会去学的。”
同样否定的,还有关于画画,小鹭并不认同父亲对自己“一直喜欢绘画”的评价,“其实我从大概12岁之后都没那么喜欢画画。我爸说我适合画画,我就觉得他说的特别不对,我不喜欢。我找不到那种感觉,只是看起来画的多,比如要给朋友的生日写诗或画画,我肯定选画画,因为简单。”
小鹭说话不快,声音很轻,眼睛明亮,jk裙棒球帽,露出4个耳洞,右耳3个,其中2个是刚打的耳骨钉。理由也简单,“很酷,想打。”
对于小时候离开学校这件事,小鹭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小学二年级时,她某天回家,父亲大发脾气,声音又急又重,小鹭吓得大哭,很久后才明白是父亲和学校的教育理念出现了冲突。没过多久,父母告诉她“不上学了”。
她年纪还小,很自然地接受了10多个人的混龄小班,后来14岁时,一些朋友又选择回到公立学校,身边的同龄人并不多,她好奇地对母亲提议,“我想去公立学校感受一下?” 吴文冰也没拒绝,让她去了解后自己做决定。
通过朋友,小鹭看见日复一日循环的语数外物理化、持续到近十点的晚自习,时间被精细地切割成小方格,以考试成绩为量尺,“休闲”和“兴趣”很难存在于此,小鹭打消了这个念头,“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浪费时间。”
现在,她通过小班结识了许多朋友,关系最好的3位都没有选择高考,小鹭对大学也没什么不可或缺的感情,“最好奇的是许多人一起上大课的体验,但仅仅为了这份体验去读大学,不太值。”她对未来的职业设想是,“自由职业,画师、糕点师都可以。”
吴文冰曾和女儿认真讨论过大学。她和范美忠都享受到过学历带来的好处——拥有稳定的工作和可预期的前途(虽然后来他们都放弃了),但小鹭问她,“妈妈,你不觉得做父母的总在刻舟求剑吗?”
放弃高考之后,小鹭没有了固定日程,从起床到睡觉,一天24小时都依赖她自主决定。但当你拥有大量自由支配的时间,有时自由反倒会成为负担。母亲希望她制定严格的计划和目标,有条不紊地生活,每周还有复盘,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原本计划在早上七点阅读古文,但出门散步、或者单纯赖床总是会让计划以失败告终。
去年,范美忠带她去朋友的画室,她在那里学会了丙烯。有时她一整天都在房间里画画,但掐表一算,绘画时最多能专注15分钟,时间一到,她必须去喝杯水、吃点东西或者单纯放空一下。她有一位表哥,是母亲口中榜样式的存在,后者能够制定并完成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每天雷打不动用两个半小时拉小提琴,就像机器人一样学习生活。
相反,她有过很多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刻。“我会问自己学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就会自然地延展到一切都没有意义。”如何跃过这个时刻,小鹭知道必须要自己想明白。
“小鹭骨子里和她父亲一样都比较要强,也可以说自视比较高,但没有拿出自己的作品、发挥才能,处于这种空虚状态,她是不快乐的。”这是母亲的观察。父亲的看法,倒是更加相信水到渠成,“小鹭需要时间去慢慢掌握自我管理。”
因此,更容易焦虑的是母亲吴文冰,有段时间她决定收走女儿的电子产品。她保管小鹭的手机,将ipad交给范美忠。这导向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小鹭后来回忆,“母亲收走手机时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想帮助你……’,其实很多家长都会这样说,我想说你是什么样你就说什么样,你这个行为就是不信任。”
小鹭平静地爆发,有一天早晨她没有开门,中午和晚上也都没有出来吃饭,范美忠劝过,没答应,吴文冰按捺着等待,直到第二天小鹭仍然没有出来的迹象,她忍不住找锁匠来开门,门开了,小鹭平静地坐在床上读书。
小鹭那一周都待在房间里,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有时达到15小时,睡醒就坐在床上看积攒的漫画和小说,读完太宰治的几十篇作品,她放空自己沉浸在文学世界。一周后,她拿到了手机、游戏机的自由使用权。
放弃高考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范美忠形容他和小鹭现在的关系是“彼此独立,彻底放手。”
他不再管控女儿的任何日程,不要求完成任何目标,也放开手机、平板和游戏机的时间。他扮演最多的角色也许是“司机”,比如冬天陪伴小鹭去阿坝州茂县或汶川、秦岭太白县等地滑雪,他不会再时刻观察练习进度,偶尔看下小鹭在雪场驰骋的视频足矣。
接送她往返成都市区和崇州时,在车上他们也许会聊聊最近在读什么书,小鹭喜欢日本文学,范美忠就推荐三岛由纪夫和芥川龙之介,至于会不会读,“我就不管了。”如果有小鹭想读的,只需要告诉他书名,“我就直接买。”
范美忠现在主要负责照顾崇州家里的三只小猫,一只是小鹭捡来的,一只是朋友送的,还有一只流浪猫,溜进家门蹭吃三个月,暂时没对人类放松警惕。他有充足的时间做自己想要的《红楼梦》研究,也给自己制定新目标,每天投50个三分球,提高命中率,生活规律而充实,但偶尔脑海中也会划过犹豫,“彻底放手是不是不负责任呢?但如果介入分寸点又在哪里呢?”
吴文冰放手的时间更晚,范美忠退场之后,她和女儿仍然围绕“自我管理”搏斗。她的焦虑和担忧在女儿一次次的表达中被渐渐抚平。小鹭同她分享未来规划的路径,“比如她会怎样养活自己,写的文字有打赏、能够制作点心、绘画设计稿能赚钱,这些都是她热爱的方向,也许未来她工作累了,会用工作攒的钱去国外艺术大学进修;虽然她现在自我管理能力确实不强,但需要空间。”
吴文冰决定让小鹭去把握自己生活的节奏。五月开始,小鹭一直在计划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吴文冰很开心,说赞助一半的资金,但小鹭拒绝了,“全部旅行费我自己挣。”一直到暑期,小鹭没有参与父母计划的山西自驾,她独自做攻略带外婆去了杭州,开启17岁的独立之旅。
吴文冰想起小鹭给她分享的一首歌,叫《我是妈妈野蛮的女儿》(Savage daughter),“你能听懂的,很自然而然,应该放手了。”
小鹭很享受现在同父母的相处模式,父亲给予她很高的自由度,母亲虽然仍会有焦虑冒尖的时刻,比如早餐时念叨她不应该熬夜晚睡,要有自己的规划,但不会更进一步的要求,小鹭就当提醒,顺耳听听。
她不再做任何具体的计划,只列一个想做的事,比如阅读古文观止,比如画完多少张插画,比如烘焙什么样的面包,她也偶尔会想想未来,比如如何做成自由职业。小鹭最近打算自学动画,她沉浸于这种随心所欲又兴致昂扬的生活。
今年三月起,小鹭自发尝试日更公众号,几百字的随笔,灵感抓到什么写什么,包子、雨天、寒冷、死亡、飞机、漫画……
当我开始想,我是否应该惊艳众人,我是否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痕迹的时候,我已经从“我”变成了“他”,这样的“我”是从“他们”的眼光与看法中滋生出来的,这时的本身普通的事情会令人觉得烦躁与不知所措。
所以或许我不该再从他人眼中寻找我的身影,不应该再去拼命的抓住对于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的“我”的存在感。
我是否庸碌或伟大?这不应由他人判断,因为他们或许跟我一样,也不清楚自己处在何种位置。所以我只用做着我认为合理的事情,不再去纠结于世人的反馈。
范美忠现在是小鹭日记的忠实读者,“你要相信小孩,她终归要走向自由和成熟,只有在自由中才能够学会自由,要相信人本身的力量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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