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和微信禁令的真实意义

美东时间8月6日晚上，川普签署了两项行政命令，45天后将禁止美国人士与中国应用程序TikTok（抖音海外版）和WeChat（微信海外版）进行交易，理由是国家安全隐患使美国人的个人信息暴露在外。中美关系已经正式进入“后抖音时代”。

抖音在美国遭到封杀威胁是中国企业出海的分水岭，因为抖音是头一次中国企业在没有政府的补贴情况下，凭着自己实力占领攻占国际市场。而微信的封令可能会直接切断中美跨境沟通工具。从今以后，中国企业即使是软件供应商，也可能在国际市场遭到打压，最可怕的是美国可能鼓捣其他国家加入反制中国的阵营。

由于行政令的具体细则将由美国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来决定，目前还不知道制裁的幅度，也就是“交易”的定义为何，但行政令的语言面积非常广泛，对于微信可能的打压也比原来想象的大。微信禁令涵盖了任何人与WeChat相关的交易，或与腾讯及其子公司受到美国管辖权的任何财产有关的交易。

由于微信在美国当地的用户大多数是华人以及与中国有交易的美国人，之前很多人都认为，川普没有动力向微信下手。事实上，在去年的文章《从华为到抖音：2020年中国品牌出海的“灰犀牛”》里，我已经提到了，正如美国人爱讲的俚语，腾讯应该已经“从墙上读到了不祥之兆”。除了信息安全顾虑之外，微信的审查制度一直为海外人士所诟病，这甚至是向白宫陈情的议题。

行政令的牙齿

川普引用了美国《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国家紧急状态法》以及《美国法典》第3章第301条，他的两项行政命令意味着，如果字节跳动和腾讯不出售这两个应用程序，则将在45天内禁止TikTok和微信在美国运营。两项命令均提及国家安全问题，在美国管辖下，禁止任何 “美国人士”与字节跳动和腾讯进行针对TikTok和WeChat以及受到美国管辖权之财产的交易。

“美国人士”的范围很广，包括任何美国公民、绿卡持有者、根据美国法律组织的实体（包括外国分支）或美国境内的任何人。这意味着中国籍的华人在美国境内也将受到这两项禁令的限制。

关键的定义是“交易”。有些人把交易看成涉及金钱交换的业务，从而得出使用软件本身作为通信工具不受禁止的结论。这个解读与行政令自述的目的不相符合。川普的WeChat禁令说：“与TikTok一样，WeChat会自动从其用户那里捕获大量信息。这种数据收集使中国共产党获得美国人的个人和专有信息。此外，该应用程序还可以捕获访问美国的中国公民的个人信息，从而使中国共产党拥有一种机制，可以跟踪生活中首次享受自由社会好处的中国公民。例如，据报道，在2019年3月一位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个中文数据库，其中包含数十亿条微信信息，这些信息不仅来自中国用户，还来自美国、台湾、韩国和澳大利亚。据报道，与TikTok一样，微信也对中国共产党认为对政治敏感的内容进行审查，也可能被用于造福中国共产党的虚假宣传活动。”

也就是说，行政令的说法企图反驳字节跳动/TikTok和腾讯/微信向来的立场，即海外的软件服务器设在中国境外，数据和言论审查不受国内管控。我认为，行政令不但将禁止所有涉及微信的金钱交易，禁止苹果和谷歌在其应用商店提供微信下载，也会把“交易”广泛地适用于任何使用软件本身。

除非及时找到买家，川普的行政命令可能意味着TikTok和WeChat将在45天之内与苹果公司和谷歌的应用商店脱钩。受到处罚的交易可能包括同意在应用商店中提供TikTok或微信，以及在应用上购买广告。简单地下载应用程序也可能会受到影响，因为这涉及接受服务条款，其中包括用户与应用程序开发方之间的知识产权协议。已经下载APP的用户或翻墙去美国域外下载是否能够规避限制而不触犯美国法律，还要等细则出来才可分晓。

类似于国内的微信支付，2017年腾讯通过与硅谷初创企业Citcon的合作在美国推出了WeChat Pay，这肯定会受到禁令影响。美国金融机构将拒绝介入任何与TikTok和微信有关的交易，美国科技公司也会针对TikTok和微信，以及受美国管辖的字节跳动和腾讯的投资，拒绝提供任何服务或产品。在最坏的情况下，美国公司可能无法向字节跳动和腾讯服务器提供芯片和其他硬件，没有美国广告商会提供赞助，也没有美国人可以为其工作。

腾讯在美国有许多投资，特别在游戏领域，包括《英雄联盟》的开发商Riot Games 100％的股份，《堡垒之夜》和《虚幻引擎》开发商Epic Games 40％的股份，《部落冲突》制作工作室Supercell 80％以上的股份。目前尚不清楚行政令将会如何影响此类投资。

那么美国公司如苹果会拒绝与腾讯进行“交易”吗？如果没有微信下载和更新的功能，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的消费者可能失去购买iPhone的动力。一个股票投资在线论坛进行的用户调查显示，如果苹果从商店中删除微信APP，20比1的人会选择放弃iPhone而不是微信。我认为美国会把WeChat（微信海外版）和微信国内版区分开来，放行美国公司与微信国内版交易。

除了造成跨境联络不便之外，我认为行政令真正的重点在于中美之间数字经济和科技逐步迈向全面脱钩。即使短期内不能达到全面脱钩，美国在川普政府领导下，数字经济也将成为科技战和信息战的前哨，对中美商业和个人交流形成激冷效应。

观察美国政府在经济制裁方面的执行能力，想必执行川普的行政禁令也不会手软，实施细则应该会列举违反者可能受到资金冻结、罚款以及刑事和行政处罚。在细节没有公布之前，我们不妨看看类似制裁的处罚力度。

比方说，违反《出口管理条例》而与华为进行交易可能会受到刑事和行政处罚。根据2018年通过的《出口管制改革法案》，刑事处罚可能包括最高20年的监禁和每次违法行为最高100万美元的罚款，或两者并罚。另外，每次违规可处以最高30万美元的行政罚款或两倍于交易金额的罚款，以较高者为准。违规者也可能被剥夺出口权。

违反美国对古巴的贸易禁运的刑事处罚可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100万美元的公司罚款和25万美元的个人罚款；每次违法行为最高可判处5.5万美元的民事罚款。

禁令的可能影响和象征意涵

TikTok和微信禁令，无疑将是中美技术冷战的一个分水岭，我们将生活在应用程序“武器化”和“国家安全化”的时代。

通过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中国官方的反应是，“美方不惜损害美国广大用户和公司的权益，将一己私利凌驾于市场原则和国际规则之上，肆意进行政治操弄和政治打压，换来的只能是自身道德滑坡、国家形象受损和国际信任赤字，最终也将自食其果。”

微信是海外华人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之一，也就是说，许多海外华人，包括到美国求学的中国留学生，其实是生活在微信建筑的思想蚕茧里。而中国官方媒体和组织则利用它广泛传播政府认可和对外宣传的内容。

互联网曾经被视为推动信息民主化的引擎，但互联网正变得“巴尔干化”。向来美国许多数字平台被挡在中国的防火墙外，川普的禁令正是要在美国突围所谓的“微信生态”。

即使未被全面封禁，当苹果和谷歌的美国商店卸载了TikTok和WeChat之后，试想任何出入海关的华人还愿意手机里有这些可以被用来找茬的应用吗？未来在美国使用“中国来的应用”将会带着什么样的负面标签？

即使微软可能购买TikTok在美国的业务，这也使得美国舆论聚焦微软帮助中国建立了强大的防火墙。白宫最高贸易顾问彼得•纳瓦罗公开表示，微软“显然是一家在中国赚了数十亿美元的跨国公司……通过必应浏览器和Skype等工具帮助实施中国的言论管制和人身监控”。目前推特是另一个可能收购TikTok美国业务的买家。

TikTok威胁要起诉美国政府，可能的论据包括违反美国宪法保障的财产权和程序正义，甚至言论自由权，但我认为通过美国司法系统来挑战川普的法律禁令可能意义不大。因为在抖音的世界里，一秒钟等于是一个世纪，一个月等于一个光年。等到法律系统能够论断这桩公案时可能已经太晚了：当竞争对手正在推出应用程序抢夺市场时，这个“政治迫害”争论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TikTok的美国竞争对手正在“趁火打劫”，包括Byte、Triller、Clash等等。根据应用分析公司Sensor Tower的数据，Byte在7月8日的下载量跃升了126％之后，在App Store的榜单上排名第一。YouTube已开始测试短视频应用Shorts的功能。Instagram抢着在8月5日发布Reels短视频程序，并花费大量资金从TikTok挖角内容创作者。Instagram的母公司脸书希望借着Instagram和脸书的全球影响力来与Reels互相导流。

和美国政府对簿公堂也不是没有风险，这不但将使舆论更加聚焦于软件本身的种种机制，诉讼过程中如果出现关于言论审核或搜集个人资料的证据，还将会引发用户的集体诉讼。

多名美国青少年正在通过其父母发起对TikTok的集体诉讼，声称TikTok暗地窃取他们的面部特征、地点和密切联系人，并将这些数据“偷偷地”传送给位于中国的服务器。过去一年在加利福尼亚州和伊利诺伊州约有超过20名用户以相似的理由起诉TikTok，这些案件目前被合并为一桩针对TikTok的集体诉讼。

微信也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挑战美国行政令，指控美国政府借着打压通信工具而违反言论自由原则，但这个论点有点蹊跷，因为美国宪法保证的言论自由向来不是泛无边际的空白支票。长久以来，美国言论自由的一个重要原则在于，一个包容的言论自由系统，不必保护另一个对言论自由不包容的实体。

问题的核心是言论自由理论和实践中所谓的“包容的悖论”。正如思想家卡尔•波普尔所说：“无限的包容必定会导致包容的消失。如果我们甚至向不包容的人提供无限的包容，如果我们不准备捍卫包容的社会不受不包容者的猛烈攻击，那么包容将被破坏。”

因此任何以违反言论自由为名义的法律挑战，势必引发更多对于中国软件和平台言论监控的审视。

一旦行政令转换为法律现实，在面对美国监管的情况下，面临剧增的合规费用和法律风险、剧减的变现能力，任何商业实体必须评估市场的收益是否值得。字节跳动可能最好的选择是出售TikTok，而WeChat的主要功能是中美跨境通讯，出售美国业务的意义不大，因为中国不会允许美商拥有的平台穿过防火墙。在这样的威胁下，微信有可能主动取消在美部分服务甚至退出美国市场。

蓬佩奥的“净网”倡议

封禁TikTok和WeChat的大背景是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最近提出的“净网”倡议，目的是确保美国网络不受中国政府影响，但它的隐性逻辑是把所有中国企业都当成政府的左膀右臂，也就是所谓“原罪论”。

“五个清洁”专注在五个领域：清洁运营商（限制使用中国的电信运营商在美国的电信服务授权）；清洁商店（下架美国应用商店里的中国APP）；清洁应用（限制中国手机下载美国软件）；清洁云储存（限制通过中国云储存公司储存美国个人和企业的敏感信息）；清洁电缆（限制中国技术公司提供美国电缆服务）。

除华为外，蓬佩奥的倡议声明还点名百度、阿里巴巴和腾讯等标杆式中国科技巨头，中国企业应该“从墙上读到了不祥之兆”。“净网”倡议的实现无异于数字系统的脱钩。

如何应对数字系统的“巴尔干化”

川普的禁令也表明美国政府拒绝接受中国企业采取“分裂人格”模式，即字节跳动和腾讯坚称能在中国防火墙内外实施不同的言论审查和个人信息搜集标准。换句话说，美国政府基本否定中国企业能够在海外市场规避中国政府的要求。

事实上在此之前，中美双方都已经开始了数字系统脱钩的前兆。中国政府机关在去年开始遵行“3-5-2”时间表，计划在三年内淘汰所有外国电脑和软件。今年计划淘汰30%，明年50％，到了2022年剩余的20%也将全部被国货替代。

梁建章在《以“开放”对“封闭”可以助赢中美外交战》一文中指出，“美国还要封锁WeChat和TikTok，我们也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开放谷歌和其他国际主流互联网网站，使得中国拥有更开放的国际互联网环境……面对美国的各种封锁，我们要加大开放和国际化的力度。比如对外资更加开放，让更多的外国人到中国来旅游交流，加快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尤其是要加大国际互联网的开放力度。如果我们开放了国际互联网（包括美国公司如谷歌等，也包括日本的Line等），而美国则屏蔽了WeChat和TikTok，不仅仅可以为中国带来各种经济上的好处，更重要的是，美国所谓‘自由和法治’的虚伪面纱就被彻底揭破，其打压中国的正当性也就荡然无存，我们就可以在争取盟友的外交战和舆论战上取得优势。”

这番话触及了数字系统脱钩的本质，也触及了中美贸易谈判中关于“不对等待遇”的辩论。正如字节跳动和腾讯即将评估在美国经营业务的合规代价，中国也必须面对言论审查和信息收集成本越来越高的现实，以及数字经济市场准入的不对称问题，包括对经济和国家软实力的负面影响。

我们应该思考的不是如何规避TikTok和WeChat的禁令，而是在一个“后抖音时代”，互联网脱钩已经超过了控制数字经济的考量，与国家安全和政权稳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如果任由蓬佩奥的“净网”倡议逻辑达到极致，那么所有涉及数据的跨境电商和跨境支付都将在未来进入封禁之列，我们的世界将更为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