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冲突”、中美关系与中国的文明转型

作者：赵晓

　  “文明的冲突”、中美关系与中国的文明转型 ——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读后

　　一、从“国家安全”到“文明安全”：NSS 释放了什么根本信号？

　　1970–2000 年代，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NSS）主要是军事—地缘—同盟文件：

　　谈苏联、恐怖主义、基地组织、伊朗、朝鲜、航母、导弹防御体系……

　　• 生育率、家庭结构、教育失能

　　• 移民秩序、毒品危机、社会撕裂

　　• 工业空心化、国防产能不足

　　• 社区安全、社会信任、价值体系崩塌

　　这些，过去从来属于“内政”或“社会问题”的范畴，如今却被写进了“国家安全战略”的核心章节。

　　这说明什么？

　　美国正式把“文明安全 = 国家安全”。

　　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是否安全，不再只看军费、核弹和盟友，而是要看：

　　• 文明能不能持续生育下一代

　　• 家庭和教育还能不能塑造公民

　　• 社会有没有基本信任

　　• 产业和技术能不能持续更新

　　• 价值体系有没有吸引力和黏性

　　NSS 其实在说一句话：

　　如果文明基础塌了，国家安全无从谈起。

　　为什么呢？

　　因为外要回应中国的挑战，内要回应自身文明的衰落。

　　这也说明，中美竞争，已经不是短期冲突，而成了“文明的冲突”以及一场“文明耐力赛”。

　　二、从亨廷顿到 NSS：美国把中美关系定性为“文明冲突”

　　1993 年，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中提出一个当时被许多人嘲笑的判断：

　　冷战之后，冲突不再主要发生在意识形态之间，而是发生在“文明断层线”上。

　　这条断层线，不是：

　　• 资本主义 vs 共产主义

　　• 民主 vs 威权

　　而是更深层的：

　　• 宗教世界观

　　• 文化传统

　　• 社会组织方式

　　• 国家认同与价值体系

　　后来发生的 9/11、中东乱局、欧洲移民危机、伊斯兰与西方张力，一步步把“文明冲突”从论文，推向现实。

　　而过去十年，中美关系则把这个概念推向了大国竞争的中心舞台：

　　1.2018：中美贸易战——经济与科技的文明冲击

　　2.2020–2022：疫情与供应链武器化——制度韧性的文明测试

　　3.俄乌战争、中东战争——欧洲与中东的文明断层全面暴露

　　2025 年 NSS 做了关键一步：

　　美国第一次在国家战略文件中，实质上承认：

　　中美不是普通对手，而是“文明型对手”。

　　换句话说：

　　美国确认中美关系从“战术冲突”升级为“文明长跑”。

　　这实际上就是用亨廷顿的文明框架，在重写对华战略。

资料照片　Haiyun Jiang/The New York Times

　　三、中美关系的“打分”：我们正处在一个危险的低点

　　如果把中美关系用 0–100 分来粗略打分：

　　• 1972 尼克松访华：从 10 分拉到 40–50 分（战略接触）

　　• 1978 建交 + 改革开放：60–70 分（合作与互信的高点）

　　• 1989 中美关系进入低谷……

　　• 2001 中国加入 WTO：70–80 分（“战略伙伴”式接触高潮）

　　• 2008–2012 金融危机后：开始出现疑虑（60 分左右）

　　• 2018 贸易战爆发：急剧下滑（40 分以下）

　　• 2020 疫情 + 香港 + 台湾议题：跌入低点（20–30 分）

　　• 2025 NSS：因韩国峰会和谈，关系略有“托底”，但仍在历史低档震荡（30–40 分）

　　今天的中美关系，很可能低于 1978 年建交前的互信水平——那时至少有“共同对付苏联”的战略共识，而现在则越来越被“文明冲突叙事”重新书写。

　　这也意味着：

　　中美关系的核心矛盾，不再是某一件具体事件，而是互相“如何定义对方”。

　　NSS 的写法，使美国对中国的认知：

　　——从“潜在伙伴” → “战略竞争者” → “文明型竞争对手”。

　　四、“文明冲突”≠“新冷战”：双方都要在竞争中升级文明，而不是消灭对手

　　很多人习惯用“新冷战”来描述中美，

　　但冷战有三大特征：

　　1.几乎完全脱钩（经济和技术隔绝）

　　2.意识形态“你死我活”（共存被视为失败）

　　3.最终目标是对手体制崩溃

　　而今天的中美：

　　• 经济高度交织，完全脱钩代价极高

　　• 双方都不愿承担全面战争风险

　　• 彼此都清楚：对方不会像苏联那样“短期崩溃”

　　也就是说：

　　这不是一场“消灭对手”的新冷战，而是一场“撑得更久、更新更多”的文明长跑。

　　NSS 很清楚：

　　• 美国要在文明竞争中自我修复、自我更新

　　• 通过重建家庭、教育、产业、国防、社会秩序

　　• 通过能力本位（merit-based）、创新体系和联盟网络

　　来赢得 20–50 年的时间窗口

　　美国已经在行动，NSS 报告就是一个例证。

　　对中国来说，问题不是“如何对抗美国”，而是：

　　在这场文明耐力赛里，中国有没有准备好升级自己的文明？

（示意图）

　　五、中美文明冲突的前景：不是“一战定输赢”，而是长期拉锯

　　结合 NSS 与现实，中美文明竞争的大致前景可能是：

　　1.长期竞争是常态

　　▶ 军事冲突不会成为主轴（风险太大）

　　▶ 经济、科技、供应链、规则制定、价值叙事将成为主战场

　　2.短期内不会分出“胜负”，但会拉开“文明距离”

　　▶ 谁能更快重建制度信任、恢复社会活力、释放创新潜力

　　▶ 谁就能在 2040–2050 年取得压倒性的文明优势

　　3.中美都不太可能一举取胜或彻底打垮对方，但一方可能在文明吸引力上明显领先

　　▶ 不是“谁灭谁”，而是“谁更像未来”。

　　4.世界不会回到单极时代，更可能是“多极但美国仍为最大极”的格局

　　▶ 中国会是强有力的文明竞争者

　　▶ 印度、欧洲、海湾等形成次级极点

　　▶ 各国在中美间进行“文明套利”与“安全对冲”

　　在这一格局中：

　　真正的输家不是在竞争中落于下风的那一方，而是无法完成文明更新的一方。

　　六、从 NSS 看中美关系“解套”的关键：文明路径，而不是战术让步

　　NSS 虽然强化了中美竞争框架，但也提供了一个很清晰的“解套条件”：

　　• 美国并没有说“必须削弱中国”或者消灭中国；

　　• 而是说：不能允许中国成为“替代性文明中心”。

　　用白话讲：

　　美国并非不能接受一个强大的中国，但难以接受一个“以另一套文明模型主导世界”的中国。

　　这就留下了一条窄路：

　　• 如果中国走向 更加开放、透明、法治、能力本位、社会活力型的现代文明，那么中美关系可从“敌视—防范”转向“竞争—合作”；

　　• 反之，如果中国走向更高程度的封闭、集中与对抗，那么 NSS 的后续版本只会一步步把中国锁死在“文明对手”的标签上。

　　换句话说：

　　解套的关键不在外交辞令，而在文明路径。

　　中美关系能否走出“恶性螺旋”，取决于中国如何回答：

　　“我们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文明？”

　　七、中国必须跨越“文明三峡”，才能真正融入世界主流文明

　　历史学家唐德刚提出“历史三峡论”：

　　任何大文明从传统走向现代，都要穿越一段极其险峻的“三峡地带”：

　　1.旧制度崩溃，秩序碎片化（传统崩塌）

　　2.新旧力量激烈碰撞，强组织、强动员横行（权力高压期）

　　3.最终进入制度化、法治化、现代化（文明定型）

　　中国过去 150 年，一直在三峡中航行，而今天，很可能正处于第二峡与第三峡的交界——

　　既有强组织、强动员的惯性，

　　又面临现代文明的巨大压力。

　　要在中美文明耐力赛中不被边缘化，也不被锁死在“体制对手”的角色里，中国必须完成一件事：

　　跨越文明三峡，真正进入现代文明的开阔水域。

　　这意味着：

　　• 从工具理性，走向制度理性与价值理性

　　• 从“效率优先”，走向“效率 + 尊严 +法治”的平衡

　　• 从“高压维稳”，走向“高质量秩序”

　　• 从“动员社会”，走向“释放社会”

　　• 从“控制知识”，走向“信任分散知识的自发秩序”（哈耶克意义上）

　　当中国真正完成这一跃迁：

　　• 中美竞争仍然会存在，但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文明冲突

　　• 中国将不只是一个“强国”，而是一个“现代文明大国”

　　• 中美之间才可能建立文明信任，稳定地处于：

　　• 非敌对、不对抗、高度竞争、可以合作 的长期结构中

　　那时，我们若再回看 2025 年 NSS，它可能不是一个“对华遏制文件”，而是：

　　历史给中国敲响的一次“文明警钟”。

　　结语：真正的问题，不是美国怎样看中国，而是中国怎样成就自己

　　从亨廷顿的“文明冲突”，到 NSS 的“文明耐力赛”，美国已经做出选择：

　　用 20 年修复自己，用 50 年拉开文明距离。

　　对中国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

　　在这场文明竞争中，我们愿不愿意、敢不敢也能不能，把精力从“对抗谁”，转到“成就谁”？

　　——成就一个更开放、更公义、更有创造力、更具吸引力的未来中国。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美国就不再是我们的“敌人”，而只是上帝、历史、文明为我们安排的一场 压力测试。

　　而中国，也将在这场历史级的文明长跑中，找到一个真正配得上自己体量与命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