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2025年变成了我们陌生的样子

2025年即将与我们告别，许多年轻朋友也在准备迎接圣诞夜与跨年夜，带著愉快的心情面对新的一年。但就在这个岁末年终的时刻，3年前因为酒驾遭到空军汰除的前志愿役士兵张文，却用汽油弹、烟雾弹与一把利刃，在台北捷运站及其周边展开大规模攻击，让整个台湾社会陷入悲伤、恐惧与愤怒之中。

由于张文在犯案逃逸的过程中坠楼身亡，身后也没有留下犯案原因的只字片语，这场郑捷之后最大规模的无差别杀人事件究竟何以致之，至今成了一个无解之谜。无论张文是单独犯案或者存在共犯，网络上的意见除了对凶手的愤怒、对废死的怨怼，最让人担忧的，恐怕还是各种政治立场的贴附——说张文是“（青）鸟”、说张文像“（小）草”、说张文的单名“像是陆配之子（不是正港台湾人）”——虽然这种意见属于相对少数，但在一长串的留言里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政治极化与仇恨出现在乡民的悠悠之口，其实也不让人意外。但台湾的政治极化，如今却也渗透到了宪法法庭，各种政治站队甚至是政治宣传取代了法学论证与说理。即便宪法法庭在五位大法官的自我合理化之下恢复运作，但于情于理（甚至于法），这还是一个能够定争止纷的最高裁判机关吗？三位抱持不同意见、不愿出席评议的大法官，对宪法法庭再次上线的支持者来说，又还有资格守护台湾的宪法及其价值吗？

当我们把关注的焦点转回国际事务，当“疑美论”或“仇中论”的大帽子扣下，想要在地缘政治的棋盘上看清世事，也变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虽然美国在台协会（AIT）前处长孙晓雅（Sandra Oudkirk）曾强调健康的怀疑论其实有益民主、这也不等于单纯的不信任，但这个反映言论自由精神的宝贵主张，在台湾可惜没有成为主流意见。无论现实利害或法理逻辑，政治立场先行，恐怕还是2026我们必须设法破除的魔障。

那么，对于2025年的美国，我们是不是应当提高防范与有所怀疑呢？很遗憾，即便从许多美国自己的专家学者看来，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若从最近川普政府发表的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来看，美国已将欧洲盟友视为对手，更用“惊人严厉的措辞”批评欧洲，指责其所谓的“颓废、依赖与自由主义的过度扩张”。当然，台湾即便以民主法治的进步国家自许，我们终究不是欧洲，问题是许多专家也惊讶于这份战略文件把俄罗斯与中国视为“同侪或朋友”。

这种转变的背后，反应的恐怕是“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世界观。因为MAGA认为自己身处“西方内部的文明战争”之中，尤其欧洲正在发生的“文明灭绝”。在MAGA支持者眼中，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莫斯科或北京的扩张主义，而是来自欧洲盟友的自甘堕落。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更充斥“有色人种正悄然接管白人社会”的黑暗幻想，其潜台词是要让美国维系联盟关系，继续维持“白人社会”绝对是必要前提。 

正如《外交政策》的专栏作家弗伦奇（Howard W. French）所指出的，白宫的新战略文件恐怕瓦解了二战以来世界所理解的那个“西方”，美国与欧洲也不再共享一套紧密相连的价值观与共同利益——问题是，那台湾该往哪边站？

如果把焦点再对准美中关系，川普的对华政策2025年也有出人意料的转折。《纽约时报》的首席白宫记者彼得·贝克（Peter Baker）就认为，川普的中国政策是2025年的最大惊奇之一，因为没有人料到，过去抱怨奥巴马对中国太过软弱的那个川普，如今竟变成了一个“对中大鸽派”。包括川普撤销了许多拜登政府的技术管制措施，也不再像第一任期那样事事指责中国。

新加坡前外长杨荣文则在《南华早报》的专访中指出，川普希望在剩馀任期与中国保持稳定关系，并极力避免让台湾成为争议点，正是因为如此，日本首相高市早苗的“台湾有事论”才会遭到川普冷处理。杨荣文更以美国与中国都给彼此戴上了孙悟空的金箍为喻，直言双方现在都能给彼此造成“严重的头痛”，因此对川普来说，与中国达成休战才是理性选择。

然而华府的务实转向，也给亚洲带来了新的风险。正如曾任职印度国家安全顾问委员会、目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担任客座研究教授的莫汉（C. Raja Mohan）所警告的，这种转向的危险在于川普单纯强调要与中国经济保持往来，引发了人们对于商业利益与安全承诺之间可能存在权衡取舍的忧虑。而川普对亚洲盟友提出更高要求的同时，又选择“放生”高市早苗，这让美国究竟会对亚洲做出何种回报显得高度不确定。

虽然川普心心念念想要拿诺贝尔和平奖，但这一点有助于台海和平（甚至台湾独立）吗？哈佛大学的国际政治大师沃尔特（Stephen M. Walt）认为，这只是川普的好大喜功，他大张旗鼓宣布的和平协议，往往流于作秀与表象。诸如加萨和平计划，被形容为以色列缓慢侵吞约旦河西岸的“遮羞布”；结束柬埔寨与泰国边境战争的协议，在双方战火重燃后让美国的信誉扫地；卢安达与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停火协议，很快也被卢安达支持的M23民兵组织所打破。

沃尔特指出，川普追求和平努力之所以失败，源于他的急躁、对细节缺乏兴趣、依赖女婿库什纳（Jared Kushner）这样的“业馀外交官”，以及倾向于推动只对单方有利的解决方案。这其中最大的讽刺在于，尽管川普似乎对大规模战争有所戒备，但他的做法与其说是真正的外交斡旋，不如说更像一场“公关活动或自我炫耀”——其主要动机很可能真的只是为了赢得一座诺贝尔和平奖。然而他的表演只是促成了未能解决冲突根源的象征性协议，更深层次的意识形态转变却在破坏美国的联盟体系。

无论疏远欧洲、与中国谈和、或者作秀式的和平协议——这些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川普的MAGA世界观的不同侧面，并且共同勾勒出传统敌友关系变得模糊、国际秩序基石遭到一一抽离的糟糕前景。当全球地缘政治的构造板块在“美国优先”的教条下剧烈移动，“不要／不可／不应疑美”的立场先行，真的能够作为台湾面对2026全球新局的第一原理吗？更让人为难的是，“不要／不可／不应疑中”当然也不该是问题的解方，但在立场先行与政治极化的台湾，我们是否真有耐心与智慧，一起坐下来慢慢沟通出一条可行的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