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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看到这么个说法:
这确实是当下舆论场上的真实写照,多年老友都有可能因为俄乌战争而反目。月初在上海复兴公园里,有两位退休老人由于分别支持俄罗斯和乌克兰而争执不下,最后大打出手,其中一位大半个耳朵竟被对方咬断。网上有人嘲谑:“俄乌战火终于扩大到了中国……”
顺着这个逻辑,我们就能看清楚一点:人们最终作出的立场选择,其实是以一系列推断为前提的。在一些人的潜意识里,俄罗斯是在西方围堵之下的“自卫反击”,它一旦倒下,中国就是下一个目标——这里的每一步,都是有待讨论的,但却已被当作确凿无疑的事实。
加剧这种混乱的是,很多人常常根据一些捕风捉影的相关信息来作出斩钉截铁的论断。俄罗斯的开战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到处都有人转发金雁对俄罗斯“帝国梦”的批判、孙立平也说俄罗斯此举是“对疆土的迷恋”,已落伍于时代。有人甚至忧虑地问我,从历史上看,俄国一旦在西方扩张受挫,就会在东方找补,东北的年轻人逃离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这意味着,他们看到的是历史的重现,正如杨念群曾说过的:
据群体心理学的看法,任何一个在致力于国家事务时必须求助于人们的感情,像爱恋或仇恨、复仇或悔改等等。最好是唤醒他们的记忆,而不是他们的思想。因为在当代社会中,民众更容易看到过去事情的印记,而不是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所看到的不是正在变化中的事情,而是正在重复发生的事情。
毫无疑问,当下发生的冲突有深远的历史背景,提醒我们“过去还活着”,用当年威廉·福克纳的话说,“我们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过去”;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历史会简单重复——事实上,以为历史的模式就是当下政治变动的可靠指引,是一种刻舟求剑般的愚行,极有可能误导我们对现实的认知。
现代外交学之父、法国政治家黎塞留一生奉行法国利益至上,在复杂的各方之间周旋,临终前,他在《政治遗嘱》留下这样一番话:
对国家最危险的,莫过于那些希望按照他们从书本里搬来的原则统治王国的人。这就是说,他们往往完全毁了王国,因为过去同现在无关,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相对情况大不一样。
当然,对他这番话赞同和反对的都不乏其人,但确实道出了现实主义政治的原则。大胆为中美建交破冰的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在《大外交》一书中显然就赞同他的理念,因为在他看来,这类人带来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多得多,而现实主义者之所以犯错误只是因其偏离了现实政治的原则。
人们常常误以为,黎塞留所批评的是所谓“理想主义者”——这在国内语境下隐隐带有微妙的贬义,这次就不时见到挺俄派骂那些反战的论战对手“低头不看现实”,反过来,对方则认定他们是无视道义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在当下,“马基雅维利主义”经常被看作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代名词,这实在是不幸的误解。不错,中国文化中向来不缺权谋的土壤,但有必要指出的是:从当下的舆论来看,大部分国人其实都谈不上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是死守自己信条不知变通的教条主义者。
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的要点并非只是权术和欺诈(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纳直言这是一种非常“庸俗”的理解),而是君主为了实现国家和民众利益的最大化,必须不受制于道德教条,能根据现实弹性应对,“随时顺应命运的风向和事物的变幻情况来改变自己的做法”。
在他那个时代的意大利,这是国际政治的常态。1509-1513这短短四年里,康布雷同盟之战的三个主角就经历了三种不同排列组合的同盟关系:先是法国与教皇联手讨伐威尼斯,接着威尼斯与教皇合力对付法国,最后威尼斯又和法国联合起来与教皇为敌。
《威尼斯史》在谈到这段历史时说,对当时的各方来说,这是不难被理解的家常便饭:
盟友是重要的,尤其是为了战术上的便利,但当盟友们不再具有使用价值时,他们就分道扬镳,然后转头去寻找对他们更有利的新盟友。这并不是背叛朋友,因为在国际事务上并不存在友谊。所有人遵从的只有一条基本规则:人人为己。
愤世嫉俗的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福科在见证了路易十四时期眼花缭乱的政局变动后,曾留下一句辛辣的箴言:“生活在这个时代,你一定要多结交些不同政治派别的朋友,以便政局转向时,你总有可供出卖的对象。”
现代国家的结盟无疑会慎重许多,但为自己保留更多选择依然是基本原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和俄国面临德国的共同威胁而走到一起,“革命的故乡”法国竟和最反动的沙皇俄国结盟,当时曾让无数人惊愕,但如果不是这样,仅凭法国绝对无法抵挡德国的进攻。1941年6月,英国首相丘吉尔在得知纳粹德国入侵苏联后曾说:“如果希特勒入侵地狱,我也要在下院为撒旦说几句好话。”
之所以要说这么多,就是想说明一点: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必须暂时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检视自己观点所立足的前提,明确自己的利益,最终理性地作出判断。
不管美国和俄国以往(特别是对中国)做过什么,仅凭那些往日恩怨就影响当下的判断,这是不明智的——否则奠定欧盟基础的法德轴心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国际政治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竞争者不一定是敌人,朋友也不一定就亲密无间。中国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选边站,如果“朋友的对手就不能是朋友”,那么当初中韩就不会建交。
我们应当学会把自己的利益和别人的利益分开,诸如“俄罗斯是在为中国挡子弹”的说法显然是一厢情愿的,将彼此的利益混同了起来。俄罗斯总参谋长Nikolai Makarov在2009年一次报告中就曾说过:“北约和中国是我们最危险的地缘政治对手。”如果俄罗斯都并不是非敌即友,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俄乌战争已经深远地冲击了中国的“一带一路”设想,对西安、成都、重庆、郑州等中欧班列开行较多的城市,已经逐渐被波及。2021年,中俄贸易俄虽然增长36%至1470亿美元,但这仍然不到与美国(6570亿美元)和欧盟(8280亿美元)贸易总和的十分之一。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俄罗斯衰落,那么在接下来的中美欧“大三角”中,中国就有必要缓和与欧盟、美国的关系,尽一切可能避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瞬息万变的形势下,这当然是不容易作出的抉择,外交经验极为丰富的基辛格曾感叹过:“政治家都有一个两难的苦恼,即选择余地最大时,能掌握的信息往往最少。等采集到足够的信息时,抉择的空间又已荡然无存。”
确实,我们不得不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作出抉择。那么此时,对中国来说,什么才是最有利的?那应当是不卑不亢地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中立态度,使各方都认为有必要争取中国的支持。
越战时期,中国无疑长期支持北越,但也正因此,当时的美国总统尼克松意识到,结束越战的钥匙是在北京,由此,他的那趟震惊世界的破冰之旅才打开了中美建交的大门。换言之,中方的态度对于局势各方越重要,中国就越有可能在捍卫自身利益时获得主动权。
事实上,这也正是中国在俄乌开战以来的态度:中国既不向哪一方提供军火支持(按外交部发言人的说法,中国相信俄国作为一个大国,也不需要),也“不搞拉帮结派”。中国反对全方位、无差别的制裁,但也强调,越是在复杂的形势下,越是要保持冷静和理性,为政治解决留有余地。
七十年前,美国总统小罗斯福在构想联合国“四警察”的战后秩序时,斯大林曾反问:“如果中国试图出面解决欧洲的争端,欧洲人将如何反应?”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局面,但如今它可能首次变为现实。不过,这不仅是欧洲人如何反应的问题,中国人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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