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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读者谢选骏来稿:东京大学总合文化研究科神野志隆光教授在其《“日本”的诞生——古代东亚的文化世界》(二藤京 译)中指出,在古代,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世界同在一个价值观下,或说东亚是作为一个文化世界而存在着的,“日本”当然也包括其中。例如,“日本”第一次以“日本”这个名义出现的事,发生在倭人年号的大宝二年(702年)。
在大宝元年(701年)的《大宝令》中,“日本”这个名字才被设定下来,第二年大宝二年的遣唐使把这个名称带到中国并得到了中国的承认。“日本”就这样诞生了。
明神御宇日本天皇诏旨。云云。咸闻。
明神御宇天皇诏旨。云云。咸闻。
明神御大八洲天皇诏旨。云云。咸闻。
天皇诏旨。云云。咸闻。
诏书。云云。咸闻。
但是,我们还可以从九世纪后半期问世的书籍《令集解》中引用的“古记”里看到《大宝令》的片段。《令集解》聚集了对于“令”所作出的诸种解释,在这个“古记”中可以看到的大宝令与养老令有根本差别,大宝令的五种格式,完全没有《养老令》那样的天皇即神的意思。大宝令的相关格式是这样的:
御宇日本天皇诏旨。
御宇天皇诏旨。
御大八洲天皇诏旨。
天皇诏旨。
诏书。云云。闻宣。
据“古记”,“御宇日本天皇诏旨”用于对外关系,“御宇天皇诏旨”、“御大八洲天皇诏旨”用于内部大事,“天皇诏旨”、“诏书”用于小事。拿它和养老令做一比较,显然没有“明神”一词。这说明公元八世纪的天皇还不被倭人认为具备所谓的神格,也就是说,来自中国的“天皇”一词这时还没有遭到日本的神化。
值得注意,大宝令里“御宇日本天皇诏旨”一句表明,“日本”是以“日本天皇”这样的连带形式初次出现的。这意味什么?
“日本”的意思,在“御宇日本天皇诏旨”、“御宇天皇诏旨”、“御大八洲天皇诏旨 ”的排列之下,就看得比较清楚了。“御宇”与“御大八洲”相对应,“御”是统治,“御宇” 即统治整个天下之意,“御大八洲”即统治大八洲这块国土之意。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
可以看出,“日本”是作为“日本天皇”即作为对天皇的称呼而被规定的。对这个“日本”,如吉天田孝《天皇的诞生》(岩波新书 1977年)所说,把它看作王朝名是妥当的。所以“御宇日本”和“御大八洲”完全不同,“御大八洲”只是一个事实描述,是一个地方国王的职能;而“御宇日本”则是一个理想,是一个宇宙天皇的形象。
如果从《日本书记》这个书名来考虑,便可知那是仿照中国的正史《汉书》《后汉书》《晋书》等而创作的。而中国的正史书名,就是以王朝来命名的。这说明当时的倭岛史官有意模仿中国,把“日本”作为王朝名来使用。
进一步的考察可以发现,“日本”的诞生不在大宝元年而在大宝二年。那是因为“日本”方面自己设定了“日本”的称号是不能算数的。在东亚世界,没有得到中国王朝的认证就没有意义。古代东亚的国际关系是以中国为中心而构成的,所以只有得到中国的承认才得以通用。肩负着获得中国承认这个重任的便是大宝二年的遣唐使。
我们可以从日本年号庆云元年(704年)七月粟田真人的归国报告中看到其详情。《续日本纪》里记载了粟田真人的归国。在记载之后有这样一段叙说:
初至唐时,有人来问曰:“何处使人?”答曰:“日本国使。”我使反问曰:“此是何州界?”答曰:“是大周楚州盐城县界也。”更问:“先是大唐,今称大周,国号縁何改称?”答曰:“永淳二年,天皇太帝崩。皇太后登位,称号圣神皇帝,国号大周。”问答略了,唐人谓我使曰:“亟闻,海东有大倭国。谓之君子国。人民丰乐、礼仪敦行。今看使人、仪容大浄。岂不信乎?”语毕而去。(庆云元年七月朔条)
其大意可以翻译如下:
刚抵达唐时,有人来问:“你们是哪国的使者?”我们回答说“是日本国使者”。我们反问说:这里属于哪个州管辖?其回答说:“这是大周楚州盐城县之地。”我们又追问:“以前是大唐,现在称大周,那是为什么呢?”其回答是:“皇太后即位,称圣神黄帝,把国号定为大周。”问答结束后,唐的官员说:“我听说海东有大倭国,叫君子国,人民富裕安乐,重礼仪。而今看到其使者确实很讲礼仪,不能不信。”
唐的地方官的话证明他们已经晓得现在所称的“日本国”就是以前听说的“倭国”。同时也说明,日本的天皇称号,明显是从唐高宗的“天皇太帝”称号模仿、窃取的。相对于倭人的嬗变,武媚娘则承认了倭国所改称的“日本国”这个名称。《史记》的注释书《史记正义》这样注道:“案,武后改倭国为日本国。”(五帝本纪) “倭国,武皇后改曰日本国。”(夏本纪)《史记正义》是唐人张守节所撰,开元二十四年(736年)问世的,和武后媚娘基本上同一时代,所以上列所注是值得相信的证词。
当然在日本学者神野志隆光看来,《史记正义》所说的“武后改”,则是“彻头彻尾地反映了其以中国王朝为主体的态度,即国名不能由朝贡国擅自决定,而必须由中国来决定。以此,王朝名‘日本’才作为国名在东亚世界得到了承认。”
“日本”是一个适合于中华世界观的名称。“日本”不是倭人自我发明的,而是基于中文并得到中国承认的。因为在古代中国的世界观中,本来就有一个允许“日本”产生的的基础。从中国来看,“日本”带着日出的东夷之地的意思。因此,武后才会予以承认。
首先,在《山海经》《淮南子》等中,有关于“汤谷”(“旸谷”)、“扶桑”(“扶木”)的如下记载: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朏明。(《淮南子·天文训》)
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黒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海外东经》)
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山海经·大荒东经》)
生下那十个太阳的是羲和,这在《山海经·大荒东经》里有所记载。这个世界的东方之极地叫做“日域”。这在初唐卢照邻的“病梨树赋并序”(673年)有如下之述:“天象平运,方祇广植;挺芳桂于月轮,横扶桑于日域。”意思是说天的运行顺当,在下面大地广阔,桂在月中挺立,扶桑树在日域大大地伸展。这个序把“日域”作为“扶桑”之地,具有与《淮南子》《山海经》的世界观相关的意义。
其次,“日域”作为世界观的一个表达,并不一定特指某个固定地区。不过,它在文章的前后关系及场面中有时带有具体性。比如《晋书·乐下》引用西晋诗人傅玄的乐府鼓吹曲《征辽东》:“征辽东,敌失据。威灵迈日域,公孙既授首,群逆破胆咸震怖。朔北响应,海表景附,武功赫赫德云布。”描写了238年辽东公孙氏被曹魏平定的过程中,魏军兵临“日域”的盛大情景,所以这里的“日域”当然是指公孙氏盘踞的辽东,而不是指后来的“日本”。又如在《翰林学士集》里收集了关于唐太宗在七世纪中叶远征高句丽的系列诗歌,“日域”、“扶桑”便作为高句丽代用词出现在其诗中,同样不是指更远一点的日本,高句丽位于辽东半岛和日本列岛之间。但是“日域”在向东延伸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到了唐高宗以后,就顺理成章地延伸到了倭岛,造就了“日本”概念。
最后还有“日下”这个词。汉代的字典《尔雅》“释地”条目说,“有觚竹、北戸、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郭璞注:觚竹在北。北戸在南。西王母在西。日下在东。皆四方昏荒之国,次四极者。)这是说在“四方昏荒”即文化的边缘地区的“东极”,就是“日下”。
如此看来,在中华世界观里,与“日域”、“日下”相通的“日本”也是作为“东夷之极”的一个变称而变造出来的。“本”原指树木的下部,正如“末”原指树木的上部,由此可以理解“日本”带有“扶桑之下”的意思。尽管 “日本”这个词本身,在大宝令之前的古代中国典籍里没有确实的例句。但“日本”作为“日出扶桑的树下之地”,被倭人自己认定可以被中国接受。
类似的证据在日本方面也有出现。从九世纪初到十世纪后半,日本朝廷主持了达六次之多的《日本书纪》的讲读,这被称作“讲书”。从讲书中显然可以看到,“日本”是作为“东夷之极”而起的中国名称。比如,在936-943年间举行的讲书就说“唐朝以在日出之方,号云日本国。东夷之极,因得此号欤?”显然,这个“日本方面的认识”是在想象中国方面对日本的理解。
值得注意的还有,《日本书纪》把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伊兄妹所生的大八洲国为中心的地区称作“大日本丰秋津洲”,还说伊邪那岐把该国称作“日本浦安国、细戈千足国、矶轮上秀真国”(神武天皇三十一年四月条)。这是说这片国土最开始就叫“日本”。而这种说法,显然也是后人伪造的。
《日本书纪》这些伪造历史过程的目的,是企图通过改编先进的朝鲜诸国与落后的倭人自己彼此之间的关系,来重新创造一个“西蕃”朝鲜与“东方贵国”日本这样一个虚幻的世界关系,从而给予 “日本”一种超现实的价值并安排其理想地位的。所以《日本书纪》一边承认中国名称的“倭”所代表的真实历史,但是其引用过程却偷偷避开了倭与汉魏晋之间的册封关系(《日本书纪》神功皇后摄政三十九年、四十年、四十三年的各条引用了《魏志》关于卑弥古的记载,六十六条引用了《晋起居注》。卑弥古和神功皇后相重迭);另外一边却违背历史地主张“日本”是一个属于自身的独立存在。
《日本书纪》如此捏造的“历史”,其奥秘在于用一个得到中国接受的“日本”来创造一个对朝鲜居于大国地位的“日本”,并用这种“国际关系来确认自身的存在价值。应该说,通过这些伪造历史的活动,“日本”便正式登上世界历史的舞台了。虽然在现实中,中国从来没有承认过《日本书纪》自说自话的对朝关系的“领导”地位;但日本自己却在心理上需要这个大国地位的伪装,需要这个模仿和窃取中国的帝国模式而伪造的帝国“日本”,来获得自己的民族自尊。
而叙述“日本”王朝来历的《日本书纪》就扮演了满足民族虚荣心这一角色。其价值突出表现在叙述与朝鲜诸国的关系上。《日本书纪》上面有关神功皇后摄政前纪的新罗王,向神功皇后宣誓服从的场面,使这个问题变得非常明白:
新罗王遥望以为,非常之兵,将灭己国。詟焉失志。乃今醒之曰、吾闻、东有神国。谓日本。亦有圣王。谓天皇。必其国之神兵也。岂可举兵以距乎?即素旆而自服。素组以面缚。封图籍、降于王船之前。因以叩头之曰:从今以后,长与乾坤,伏为饲部。其不干船柂而春秋献马梳及马鞭。复不烦海远,以年毎贡男女之调。则重誓之曰:非东日更出西,且除阿利那礼河返以之逆流,及河石升为星辰,而殊阙春秋之朝,怠废梳鞭之贡,天神地祇共讨焉。(神功皇后摂政前纪、仲哀九年十月条)
这一段在讲述完皇后的船乘风破浪一举逼近远国、军威震撼的情景之后,就描述新罗王看到阵势因而十分畏惧,新罗王还说来者肯定是“神国”“日本”的“神兵”便不加抗战而投降,并发誓永远服从。还说新罗王把各种各样的财宝载入八十艘船来上贡,说这是新罗王以后一直用八十艘船向“日本国”上贡的起源。接着《日本书纪》又记载说,高丽、百济两国的国王听说新罗王向“日本”投降,便随之发誓“从今往后永称西蕃,不绝朝贡。” 这完全是一种也是甚至说书的写法。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从神功皇后摄政四十六年直到五十二年,又在重复描写百济王听到有“日本贵国”后便从属的事情经过。刚才在摄政前纪已经说过的他和高丽一同发誓服从的事,到后面又重新说了一遍,这种极不自然的写法,就漏出了破绽:同样一个“历史事实”,怎么会发生两遍呢?而且后面的记叙又再提东方有“贵国”、名叫“日本”的陈词滥调……《日本书纪》就是如此无赖地强用朝鲜的嘴巴赞扬“日本”自己,用朝鲜的卑躬屈膝来夸奖日本在对朝鲜的关系上扮演了上国角色。这种白日梦,终于弄假成真,在一千多年后酿成了朝鲜民族的亡国惨剧。
正因为《日本书纪》所伪造的“日本”与真实的“日本”显然不是一个东西,是现实历史的“扭曲的反映”,所以一遇到适当时机,这个矛盾就会暴露并激化,这也是以后东北亚地区一系列麻烦关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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