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题图：九年前的今天，全家在北京为儿子庆祝“百岁”。

　　作者：李学，Sofia，南加州高校联盟文学社主席、美洲文化之声副总编、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交通大学南加州校友会候任会长。原国内上市公司高管、南加州大学 MBA、桃李奖学金创始人。

　　多年以后，站在太平洋彼岸遥望故乡，我将会想起十八岁那年，父亲扛起沉甸甸的行李送我去北京读书的那段遥远路途。那是一列从内蒙古乌海市开往北京西站的绿皮火车，人出奇多。我们从中途上车，没有座位。第一次离家很兴奋，一路上跟人攀谈，整夜没有合眼，也并不觉得累。十六小时后，我便从故乡到达了梦中的远方。此后十六年间，不知不觉地把他乡当作了故乡。

　　那时候，闻名于世的迷宫 — 西直门桥尚未建成。学校派来接站的车载着我们开进西直门附近的泥水路，汽车、自行车、三轮车交织在一起，像一张乌云密布的网。精明的小商贩们彷佛知道要拆迁才临时租下了门店，“滴血大甩卖”、“跳楼大甩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四下一片狼藉。我心里暗想，难道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北京？

　　我读书那会儿，学校还叫北方交通大学，位处高梁桥斜街，距离西直门两站地。九月的北京，天空一片湛蓝，秋风吹着校园里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心情激动的我根本无暇欣赏校园的美景，而四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和五块钱一碗却只有几筷子的桂林米粉，让父亲下定决心第二天就要返程回家。从那以后，我和家人便开始了聚少离多、飞鸽传书的日子，每一次相聚都如此短暂，每一次再见却异常遥远。

　　回不去的故乡

　　故乡于我，首先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 内蒙古巴彦淖尔盟，黄河流经的河套平原。其次便是成年后读书、工作的地方 — 北京。北漂的十六年间，求学、事业、恋爱、结婚、生子依次进行，北京也从陌生到熟悉，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我喜爱北京，四季分明。春天的樱花、夏日的荷塘，秋天的红叶，冬日的初雪……如此迥异却又恰到好处，像一个胸怀广阔却很有性格的男人。只是，那个北漂多年、每天都在加班熬夜中纠结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的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天竟会成为一名“全职坐家”，在太平洋对岸的加州暖阳下惶惶不可终日。

　　2014 年，先生所在的美国公司要关闭北京分公司，要求他从北京调来洛杉矶工作。早在 2012 年，同样的机会也曾摆在眼前，我很犹豫。先生向来很尊重我的意见，尽管他很向往美国的生活，但还是依了我，选择留在了国内，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之后两年，我顺利地当了妈、升职加薪，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但生活的天秤却总在工作和生活之间摇摆不定。因此，当赴美的机会再次来临时，我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于是辞职跟随先生举家搬迁。

　　那时大学毕业十余年，英语早还给了老师。依然记得初来美国的时候，举目无亲，茫然四顾，空前自由，却不知如何享用。就如同盼了许久的玩具终于到手了，却不知该怎么玩。最终，我选择重返校园，通过读书来缓解当下的茫然，也期望能架起一座走入美国的桥。繁重的课业，蹩脚的英语，三岁的儿子……等我从 USC 商学院读完 MBA 毕业之时，身心俱疲。连续在家躺了几天不想下床。后来才意识到，我怀孕了！哇，一查竟然是个女孩！这可是先生的心头之好，着实欢天喜地了一番，真有种“老年得女”的满足感。而我，也顺利地实现了毕业到失业的无缝衔接。

　　2017 年初，女儿出生。从未出过远门的妈妈拖着憔悴的身体，只身一人两次往返中美，帮我照顾女儿。洛杉矶四季如春，可我住的地方在一个山上的半岛，早晚温差大，一年有半年需要开暖气。妈妈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常常冻得手脚冰凉又舍不得开暖气，整天靠各种感冒药艰难度日，可家务活却一点儿也没少干。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疼不已。婆婆也曾两次赴美为我们帮忙，因为两次入境间隔只有几个月，第二次入关还被海关人员关在机场小黑屋里盘问半天，非常紧张。

　　回不去的几年，生活的画卷在太平洋的两岸展开。海的这头，是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海的那头，是父母日渐弯曲的腰身。尤其疫情开始，看着新闻联播里美国居高不下的感染人数，父母日夜忧愁，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于是开始劝说我们回国：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美国？一份工作难道比命还重要？这些问题至今我也无法回答。为什么有人会选择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为什么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盼望着

　　下一季海风

　　能捎来故乡金秋的桂花芳香

　　连同父亲烟斗的星火

　　母亲心底的期许

　　我站在岸边远眺

　　仿佛看到

　　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遮掉

　　只留下一道光

　　深陷在额头的皱纹里

　　我似乎闻到

　　黄澄澄的月饼香气

　　跟袅袅的炉烟混合

　　消散在八月清凉的夜色里

　　我宛若听到

　　母亲喃喃细语

　　万里之外思念清晰可闻

　　如重鼓锤在我心

　　我仿佛尝到

　　一丝苦涩

　　那是妈妈心头的热泪

　　滑过我的脸庞

　　忘情地涌入太平洋底

　　奔腾不息的海浪啊

　　你阻隔的

　　何止是思念的亲人

　　你冲垮的

　　是几世也无法弥合的心堤

　　记得之前网上有篇热文说，成绩不好的孩子是来给父母报恩的。而学习好的孩子，为了梦想努力，远离父母无法尽孝。我有时在想，如果我也守在父母身边，在故乡过着平凡的生活，会是更好的选择么？我并没有答案。但是，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我发自心底地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能够放手追逐自己的梦想，不必为了亲情守在我的身旁。

　　与父母相隔万里，时间久了，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分离，也便习惯了错过。错过了父母一次又一次生病住院，错过了全家欢聚一堂，错过了外甥女和侄子考入大学，错过了亲戚婚礼家族又添新丁，也错过了家族长辈离世。那些错过的岁月，最后都变成了我心里解不开的疙瘩，还有父母日渐稀疏的白发。而在不断的错过中，我才开始理解了生活。

▲ 长滩落日（作者摄影）

　　父亲

　　父亲是在 2014 年春节过后查出胃癌的。接到姐姐电话时，我正在望京索尼公司等着竞标提案。挂了电话，我直接瘫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眼泪瞬间滚落。这泪水，既是对癌症本身的未知和恐慌，也许父亲会命悬一线；又是对命运的慨叹，父亲的半生艰难，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福的日子，却被癌症盯上了。我给跟领导打电话请了假，并安排同去的小伙伴替我讲方案，就心急如焚地赶回家，刚上出租车便开始联系在肿瘤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

　　几天后，哥哥和姐姐陪着父亲从呼市来到北京，一起去医院就诊。挂号大厅人满为患，出人意料的是，等候的病人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并不多，最多的反而是 60 岁上下的男性，据说这也是癌症最高发的人群体。后来我才知道，我家乡所在的市也是全国癌症高发地，当初市政府为了政绩引进制药公司投资建厂，严重地污染了居民饮用水。

　　不得不感慨，国内的医生真的很忙，一大早要去病房查房，上、下午病人排得满满的，遇到大手术一做就是几个小时。看一个病人只有短短的 5 分钟，既要听病人口述，查看片子和各种检查结果，还要写完病例……医生所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表情，都要无懈可击，哪怕是对一个生命终结的宣判，也要采用极其婉转的语言，容不得任何异样的情绪。同样，作为家属，就算听到天大的噩耗，再悲伤也要克制，因为在那短短的 5 分钟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明白。

　　父亲最后被确诊为胃癌四期，好在没有扩散，整个胃切除，命算保住了。因为没有了胃的消化功能，食道很容易堵塞。父亲出生在饥荒年代，小时候挨过饿，由此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常常饭菜还很烫就已经下了肚，据说这也是引发胃癌的原因之一。也许，童年时期的饥饿感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样，会伴随人的一生。即便医生千叮万嘱，父亲还是无法改变吃饭太快的毛病。每次母亲刚把第一盘饭菜端上桌，又去厨房准备其他餐食，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开吃了，常常还没咀嚼就已下咽，几次引发食道堵塞而去医院急救，用了各种清肠油和工具才把肠道清空，为此父亲吃尽了苦头。

　　《父 亲》

　　烟蒂早已熄灭

　　酒杯难再蓄满

　　手捧人生的地图

　　你在岁月中走散

　　城市的夜空太亮

　　车水马龙很忙

　　你喜欢怀念从前

　　春雷滚滚万物生长

　　你总是为我骄傲

　　我却从未因你自豪

　　你像一面镜子

　　涂层遮住你的悲伤

　　照出我的狂妄

　　父亲啊

　　多想请你相信

　　繁华过后的寂静

　　也是不朽的声音

　　多想让你放心

　　生命过后仍是生命

　　你会通过我继续生长

　　我会怀念过去

　　你将我晃动的乳牙拔下

　　我在你的后背练习武功

　　你用双手把我高举蓝天之上

　　长期的病痛真的可以改变、甚至控制一个人的心性和情绪，只有极少数的强者例外。我印象中，父亲以前也是有血性的男子汉。可自打得了癌症，父亲整日忧心忡忡，被疼痛牵着鼻子走，对于死亡充满恐惧，满脑子只盘算着去哪看病、如何多吃才能长胖。快乐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痛苦的人生尤显漫长。被病痛折磨的父亲，每天的生活似乎都在原地打转，不时对命运的无奈长吁短叹。

　　以前家里大事小事都是父亲说了算，杀伐决断，从不犹豫。随着生病和日渐衰老，父亲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过去一年，父亲又添新病。腿部椎管狭窄，行动不便，食欲不振，身体每况愈下。一米七几的个头，一度瘦到只有 90 多斤，整个人形容枯藁，仿佛浑身的气魄都被拿走了，只剩下日益暴躁的脾气。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父亲寻医问药的唯一渠道就是“快手”。在他眼里，快手 APP 里集合了当代在世的所有名医。让我理解的是，他觉得墙上锦旗越多的医生，说明医术越高明。我说那些锦旗是从淘宝批发的，父亲打死不信。他更不能相信的是，那些昨天还腿疼得卧床不起，今天只被“神医”轻轻一按就能下地跑步的病人是“托儿”。对此，我真是哭笑不得。前不久，父亲不顾妈妈劝阻，非要让哥哥陪他去另外一个城市找快手上的一名“神医”按摩，这已经是他今年换的第七个大夫了。我们并不是心疼钱，而是很担心他的病会被这些所谓的江湖郎中治得越发严重。

　　终于，我在一次电话中跟父亲吵了起来。这是我印象中为数不多跟父亲正面冲突，也是吵得最激烈的一次。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都很害怕父亲，即便我仗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偶尔敢跟父亲顶嘴，但只要看到父亲脸色一变，我立刻见好就收。现在，父亲老了，而我正值壮年，我无所畏惧。这一次吵架，我想要把我记事以来所认定的父亲的过错一起做个清算。刚吵几句，我就开始抽泣，可双眼却紧盯着屏幕不放。父亲不忍与我对视。隔着屏幕，我只能看到他额头的皱纹和早已褪去的发际线。小小的图像里，父亲的额头像一尊年代久远、几近破损的石像，上面布满了被岁月腐蚀的沟壕。

　　刚开始父亲还在跟我理论，我一一回击。随着我罗列的“罪状”越来越深入，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男子汉竟然不再还口，彻底沉默不语。后来，父亲干脆把手机平放在桌上，屏幕中只露出一块洁白的天花板和几根蜘蛛的丝线。我越吵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怒斥的声音加上哭泣，不一会儿就声嘶力竭了。

　　吵到最后，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行了，你别训我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不要试图改变我了。我不依不饶地说：如果有生之年，你还想活得快乐一点，就请多为别人考虑一些吧，哪怕只是一点点。父亲说：人老了都这样，你也会有我这一天的。我错愕，但是嘴上并不服气：我不会活成你那样的。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多么残忍啊。他是我的父亲，是个癌症病人，作为女儿，我不该多心疼他一下么？我这样与他争执，甚至呵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有病乱投医，是因为他真的想把病治好，这有错么？难道我对他的责备真能点石成金，让他有所改变么，会让他变得更快乐么，能让他对别人更好一些么？说到底，被疾病操控着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无助的人，他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关爱、照顾和理解，而刚才的我，却只想扎扎实实地给他上一课。

　　妈妈，我爱你

　　东方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深情而含蓄，却从不表达，这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我的两个孩子在美国长大，整日把“妈妈，我爱你”挂在嘴上，每天数次的拥抱和亲吻，跟一日三餐一样。但是，直到现在，我也很难对父母说出那句“我爱你”。更多时候，我把对父母的爱，变成了一种孝顺和责任，变成了一瓶瓶药和一件件衣服，还有一个个快递包裹……而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隔着一整个太平洋，显得如此多余，最后，只好永远地咽在了肚子里。

　　我们兄妹仨人都很孝顺，尤其哥哥和姐姐，这么多年轮流守在父母身边照顾。我的父母身体不好，常年生病跑医院。印象中，我只陪过两次，一次就是父亲去北京治疗癌症，另一次是妈妈心脏不舒服住院，我和先生从北京回去探望。除此之外，妈妈数次生病住院，近几年爸爸几乎每日求医问药，都是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不辞辛劳，费心费力，风里来雨里去，从无怨言。

　　想来父母与我的这一世缘分，竟被距离拉伸得薄如蝉翼。有时候，妈妈从国内打来电话，我正在陪孩子做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妈妈会说，没什么事，你先忙孩子吧。于是电话挂掉。等我忙完了，又常常忘记打回去。过了几天，又是妈妈打来电话关心我。妈妈常说：人都是往下亲的。于是，日子就在“忙着下一代，冷落上一代”中一天天度过。

　　《妈 妈》

　　您用泥土垒炕

　　稻草做墙

　　却把爱与心疼

　　缝进破旧的衣裳

　　您一生坚强

　　不声不响

　　侠女柔肠

　　泪珠是您最美的容妆

　　您的肩膀

　　孱弱如丝

　　刚卸下背篓

　　又扛起人间的悲伤

　　您将柔情

　　铸成铁骨

　　纯真与善良

　　是命运对您的奖赏

　　您心性温热

　　底色悲凉

　　您吞下艰辛

　　却用甘甜哺育儿女成长

　　上天垂怜

　　给您的磨难

　　不多不少

　　刚好配得上坚强

　　您曾告诉我

　　假如有一天走了

　　就将骨灰撒入黄河吧

　　您想去看看大海的模样

　　因为女儿

　　就在海那边的地方

　　父母都是很传统、很正直的人。尤其母亲，为人隐忍，心地善良，虽然常年疾病缠身，身子柔弱不堪，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操劳，从来不懂爱惜自己，却深情又安静地爱着我们兄妹三人。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妈妈都是在厨房忙前忙后，不一会儿把能家里最好的吃的端上桌。妈妈一生操劳，眼勤手快。我们在外读书期间，每次放了寒假，正是年关，本该帮着妈妈准备各种年货，可是我常常贪玩，不是跑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就是去哪里闲逛了，常常就剩妈妈一个人在厨房里，一忙一整天，但她从不抱怨。妈妈属马，又是处女座，典型的劳碌命，自己心气又高，凡事尽善尽美，干起活来不知疲倦，常常忘了时间，甚至忘了病痛。记得有一年，妈妈头晕目眩了足足三天，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后来一查，她的高血压犯了，高压一度接近 200，如果救治不当，随时可能会出现脑梗死或者脑出血，甚至还有生命危险，想想都觉得后怕。

　　我很小开始独立生活，属于懂事早的孩子。即便如此，我对妈妈的依恋却非常深厚。妈妈的爱于我，是一道不可攻破的护身符。人到中年才蓦然发现，我似乎一直是用“头脑”爱人的，就像对待工作要分轻重缓急一样，我在孩子、先生、朋友、父母和亲人中间分配着有限的时间与爱，常常心力交瘁，爱意枯竭。

　　也许有一天，当我真正学会了用心去爱别人，那时，我的爱会变得深沉而广博；那时，我的爱会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那时，我的爱也将会是无限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而学会了用心去爱别人的人，也必定会成为一个心底有爱、眼里有光的可爱之人。

▲ 图片来自作者

　　后记

　　小时候，常听父母讲起他们的童年，艰难的岁月，不幸的出身，顽强的生命……听到捶胸顿足，我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为你们写一本书。”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是一个作文都写不好的小学生。当然，这个承诺至今尚未兑现。我不知道，父母有生之年，我是否有勇气拿起笔，记录他们平凡而勇敢的一生。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请书中那个羞涩的小女孩，亲口对爸妈说句“我爱你”。

　《童年》

　　多想跪在地上

　　抱起儿时的我

　　给她一颗棒棒糖

　　哪怕甜到忧伤

　　我要陪着她

　　看天色，草木、河流

　　无数生灵闪闪发光

　　太阳沸腾

　　大地咕噜作响

　　我幻想

　　童年之后还是童年

　　无需改正错误

　　不必向往远方

　　守在纸飞机能到的地方

　　如果可以

　　我想告诉童年的自己

　　愿你一生稚气

　　在夕阳的秋千上

　　无忧无虑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