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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辈子大声说话的老人不再能跟我们说话了。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于2021年6月17日在北京家中去世,享年100岁。
人生一半的时间里,他困在沉默里,度过了复杂的100年,熬过了战争、革命、误解……他外号叫“许大炮”,正是因为没人听他说话,他总是大声说。
有人愿意听他谈翻译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一辈子大声说的话里,他争过声名,争过房子,争过头衔,争过对错,争过高低,但他并不善于自我表达,因为总是大声地、激烈地说话,他的声音反而很难被人真正理解。
——题记
谨以本文
纪念许渊冲先生
你正在做的事情,是你真正喜欢的吗?你正在的事,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还会继续做吗?
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喧嚣和诱惑,我们随时可能会迷茫、会动摇,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永远不忘初心。
然而最近,我在一位百岁老人身上,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就是翻译大师许渊冲先生。毕业于西南联大的许渊冲先生,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翻译。
为接近极致,他倾注一生。有一生热爱,他从不孤独。
01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7岁考上西南联大,27岁留学巴黎大学,30岁回国,投身教育。
2014年,他获得了国际翻译界最高荣誉“北极光”奖,并且是这个奖项的亚洲唯一获奖人。
而那时距离他从事翻译,已70余年,译著达100余本。
他既热衷于将《论语》《诗经》《楚辞》等翻译成英、法文,向世界传播中国的文化,也乐于将西方名著,诸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译成中文。
他翻译的《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而许渊冲译版《西厢记》则英国被评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
93岁时,老人家说,“在100岁之前,我要翻译完莎士比亚。”
而今99岁,仍笔耕不辍。
采访那天早晨,我们到的时候,许渊冲先生刚刚起床,气定神闲后,开始在卧室里做晨操——年少时从马约翰那里学来,日日如此,一做就是80年。
卧室两面墙的立地书架,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他的译著,像是战士的功勋墙,又像是镶满坐标的地图,标识这百年的来路。
另一侧是书桌,书籍堆成小山,在山与山之间留出一道写作的空隙,放着书稿和与夫人照君的合照。
书桌旁方寸之距就是床。
每到夜深人静,疲惫的人们逐渐入睡,许渊冲先生从床上起身,抖擞精神,慢慢悠悠地挪到书桌前,坐定,开始伏案翻译。
往往会因为一时兴起,又乘兴而作,一路灯火通明,纸笔沙沙,忙到第二天清晨。
起先他仍是写字,后来逐渐眼睛看不清,直接录入电脑。
拿着放大镜,看看书,又看看键盘上微小的拼音字母,迟疑着敲两下,又看了看字母,又看了看书。但仍旧不免打错,拉来保姆,一个个校正。
人们常说的奋笔疾书,在先生这里是不存在的。
每一字都像带着时间和智慧的重量,借着如今时代的科技,忠诚记录着这位百岁老人的思索。
从前的故人若仍有幸见到此番场景,大概是称赞中仍藏不住嫉妒的。
02
聊起老先生走上翻译这条路,他兴高采烈地谈起当年西南联大的故事,恍如昨日。
1938年,17岁的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
因为嗓门大,同学给他起了“许大炮”这样的外号。
为了追求女生,他把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诗《别丢掉》翻译成英文,送给了那位心仪的女同学。这便是他的翻译才华初现时的故事。
最初为了追求美,从此一生追求美,隐约中带着某种宿命似的浪漫色彩。
在那个充满动荡的年代,也在孕育着各种传奇。
除了像朱自清、钱钟书这样的教授外,学生中的理文法工五堵墙亦有盛名,他们分别是国家核科学事业的开拓者朱光亚,世界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财政金融泰斗王传纶,卫星与返回技术专家王希季,以及翻译家许渊冲。
困厄之际,亦是群星闪耀之时。
时值战乱,国家危亡,当时陈纳德率飞虎队来到昆明援华抗日。
在欢迎招待会上,大家不知道该如何翻译“三民主义”,许渊冲便当仁不让,站了起来脱口而出:Of the people(民有), by the people(民治), for the people(民享)。
后来许渊冲被分配到情报科担任翻译工作,虽然不用上前线,但因为翻译文件涉及军事机密,一字之差便是生死攸关。
许渊冲却处处细心谨慎,最后因为出色的表现,获得一枚银质飞虎队勋章。
聊起青春,老人既激动又羞涩,谈到1942年毕业,他的毕业论文被改编成话剧上演,他是男主角,而与他演对手戏的是梅贻琦的女儿。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当时因为身高的问题被女孩子嫌弃,生怕话剧落空。他的身影一瞬间仿佛与80年前那个热烈张扬的“许大炮”重迭在了一起。
先生完全投身翻译还是留学回国后,“我是1948年到法国,1958年出了四本书,是全世界唯一的,直到目前还没有人打破纪录。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法译中,一本英译中,这是1958年的事,1958年杨振宁拿诺贝尔,我出四本书。”
在他心中,老同学杨振宁一直是一个目标,他不无自豪地拿自己的成绩与老同学比较,又像极了我们上学时暗自较劲的样子。
03
翻译不易,面对的不仅仅是原文作者和译文读者,背后藏着的是两种文化的差异和碰撞。
许渊冲就曾跟他的老师钱钟书讨论。钱钟书讲翻译有两种,一种是无色玻璃翻译(直译),一种是有色玻璃翻译(意译)。他说无色玻璃得罪诗,有色玻璃得罪意。他宁愿得罪意,不愿得罪诗。所以他就用无色玻璃。
但是许渊冲跟老师恰恰相反,他认为道可道,非常道,翻译之道没有完全还原原文的译文。人也无完人,压根就不存在无色玻璃。
比如,他在翻译《静夜思》时,如果采用直译,就是抬头看月,低头想家,外国人完全不懂其诗歌的意境之美以及所传达的内涵。因此他把月光比作了水:“月光明亮如水(a pool of light)”,把思乡的心情描述成:“沉醉在乡愁中的人(drowned in homesickness)”。
诸如此类,他在文化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大量创造性的翻译,形成自己的翻译风格。认同他的,觉得他翻出了美感。不认同的,认为他扭曲了原意。
他并非是纯粹只为了追求美感而损失原文意味,而是在充分理解两种文化的基础上,进行文化的搭桥工作。
在采访中,他谈到翻译莎士比亚经典名句,to be or not to be。认为朱生豪所翻译的“生存还是毁灭”不符合原文语境。《哈姆雷特》所讲的是自己的父亲被叔叔所害,母亲又被叔叔所占,这段词是哈姆雷特得知真相时个体的心理感受,属于主观问题;而生存与毁灭,多指国家大事,用在这里便不够准确。
每当讲到翻译,老人眼睛便亮了起来,嗓门提高,细数那些精妙的翻译,像个小孩子,在人们面前骄傲地炫耀自己的糖果。
由于对自身翻译的自信,加上性格直来直去,因言得罪不少人。甚至有人质疑他的翻译抄袭,文章见报,一时哗然。
先生最初还为此苦恼,日子长了,倒也逐渐习惯了在这个时代充满争议的生活。
慕名拜访者众,窃窃诋毁者亦有。像是被不断反复抛起的硬币,一面刻上赞誉,一面写着质疑,在落地之前,永远不知道这次朝上的是哪一面。
但每天雷打不动,翻译一页莎士比亚,夜里兴至则往,兴尽而归。
在百岁之际,快马扬鞭,活得像少年恣意,哪里顾得上窗外纷扰。
2007年,许渊冲被检查出了患了直肠癌,医生判断他最多只剩7年时间。13年过去了,许渊冲依旧精神抖擞。
2017年10月在小区附近散步,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很多人担心怕是这次难捱。许渊冲依然没有倒下。
2018年6月,夫人照君去世,独留他一人。
他从前最爱骑自行车和吃甜食。
90多岁高龄时仍能一个健步上车,在小区附近骑行,偶尔碰上院里年轻的小伙子,都忍不住向他称赞。摔了那跤之后,自行车就被锁在车棚,渐渐生灰。
甜食的爱好仍保持着,冰箱里常年备着巧克力和点心,用餐时,用刀叉切开了吃,嘴里留甜,心里也能跟着甜一会儿。
唯独夫人照君,我们不敢多问。
家里处处仍摆放着两人的合照,从一个屋里走到另一个屋里,桌前、墙上、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哪哪都能见到。
今年老人99周岁,翻译莎士比亚的事儿还在继续。
曾有人问先生长寿的秘诀,老人笑了笑说:“我就是这样,我不管长寿短寿,我觉得一个人的人生我是尽其所能,得其所好。因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每天都能把每天的事情做好。这就是幸福。”
这是他一生的缩写,也是问题的答案。
似水流年,仿佛朝霞和月光都常挂人间。
( 本文作者:都靓Amb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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