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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集十指指纹、双眼虹膜、DNA,这听起来像是科幻片里的情节,我从未想过会这么快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来自新疆,汉族人,尽管考上大学后离开,我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看望亲友,新疆永远是我的家乡。两三年前的冬天,当我被通知要回新疆办理“第三代身份证”采集生物信息时,我深切感到新疆是我身上不可抹去的一个印记。
但我至今记得在众人的哄笑中感受到的荒诞,对于生活在新疆的人来说,这一切改变越来越习以为常。
每个来排队的人都是从照相开始的,可是每个照相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好不容易过了照相关,采集指纹的机器总是识别不出指纹,每过一阵它都会大喊“请同时按捺左右手拇指”,然后用维语再大喊一遍。负责采集指纹和虹膜的警察时不时提醒按指纹的人,“你的手太干了”。采集虹膜的时候,她会说“看红点”,拿着虹膜机器的人往里看,果然有个红点。有一次,她跟被采集虹膜的人说,“你的眼睛怎么是歪的呀?”全场又哄笑。
最后一步是采集DNA,在手指上扎出血,沾在写着你身份证信息的试纸卡片上,警察在结束的时候轻声一句“好了”,你就可以用棉签捂着手指出来了。
所谓的“第三代身份证“我最后并没有拿到,也许只是把我召回来采集生物信息的幌子。
但我至今记得,在基层工作人员的无奈与众人的哄笑中感受到的荒诞,相似的场景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上演,像是对监控公民这个宏大目标的消解,而对于生活在新疆的人来说,被消解掉的更是个体的警惕——即这一切改变越来越习以为常。
新疆——中国最安全的地方
不只一位亲友跟我说,新疆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这甚至是有些新疆人引以为傲的成就。
这几年,每回一次新疆,我感受到的氛围都要收紧一些,受到的管制都要更多一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进到任何一座建筑中:餐厅、商城、电影院、医院、超市等等都需要通过安检,一道检查包,一道过人,还要刷身份证。所以亲戚们经常开玩笑说,在新疆,没有身份证你连小区都出不了。
有一年冬天,我和家人去加油站,因为加油站只能允许司机一个人进入,其他乘客要下车步行到出口等加完油之后再上车。我只好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冬里走下车,走到出口瑟瑟发抖等车开出来。
十九大期间,乌鲁木齐街上有很多专门检查手机的警察,如果发现你的手机上发过什么“反党言论”,就会受到处置。
体制内的朋友,工作也变得如履薄冰,每个单位都重点盯防那些不抽烟不喝酒的少数民族,认为他们“有问题”。一位在国企工作的朋友,成了“访惠聚”的成员,被安排住在少数民族家中,和他们同吃同住,“培养民族感情”,一起“学习”,甚至连过年也不能回家。
当我向家人、朋友表示对这些措施的不理解时,往往获得的回答只是一声叹息,“这就是新疆啊”。有时候我觉得我离开那里已经太久了,所以这一系列大家习以为常的管制才让我无法忍受。
少数民族与汉族的界限
刚离开新疆的那些年,我都在逃避这个印记,因为在新疆之外,这个印记意味着意想不到的麻烦、污名,同时也是“偏远、落后”的代名词。但是在新疆,汉族算是享有一定特权的个体。对少数民族的生活,我没有切身体验,却都看在眼里。
春节回家过年时发现,非本地的少数民族出火车站必须有单位持介绍信,或亲属写保证书才能出站。每隔两百米,就有一辆警车;每个单位都被分配了不同数量的少数民族(主要是维吾尔族),他们是从南疆来的,每个单位必须给他们安排工作。表现不佳的,将被送去某个地方“学习”。
一位朋友告诉我,十九大前后,他们单位很多少数民族(主要是维吾尔族)突然消失了,朋友、家人、同时都不知道ta 去了哪里,直到几天后才传出消息,说这些人已经被抓,至于为什么被抓,原因五花八门:不配合安检,发表过不当言论,以及此前有案底的不管有无再犯,都一律被抓。而所谓的案底,并不仅是那些犯过政治错误的人,曾经有偷盗、抢劫等犯罪记录,或曾留过“不符合政策”的大胡子的少数民族,都因为十九大被抓了起来。
在这充满偏见的社会结构之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不平等。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同时也天然带着那些偏见与歧视。
在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歧视少数民族。还记得小学时,我和两位维吾尔族男生特别要好,他们比我强壮很多,每天放了学就教我翻双杠,我们每天分享同一袋零食,喝同一瓶水。但偶然得知一位高中同学(汉族)的专业是维吾尔语。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学维语?那有什么用?” 从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生长在这充满偏见的社会结构之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如此不平等。我作为一个汉族,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同时也天然带着那些偏见与歧视。
许多年以来,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所展现出来的新疆人,都是以能歌善舞的维吾尔族人为主要形象的,在每年三月的人民代表大会上,少数民族一定会穿着传统的民族服饰亮相,这种单一刻板的形象让人们失去了了解这个民族真实生存状况的可能,看不到他们的困境和真实的社会地位。
就像是我身边的长辈都非常喜欢新疆舞,但他们似乎从未把那些跳新疆舞的维吾尔族和身边存在着的维吾尔族联系起来。 一位在工厂工作的亲戚无意间提到厂里的少数民族学技术太慢,觉得他们没有汉族人聪明,另一位在大型资源型国企工作的朋友说,他们的单位根本没有少数民族,也不打算招聘,还有一位同学跟我提到,她坐火车最讨厌“遇到维族”,因为他们“又吵又臭又脏”。
“牺牲一代人”
有一年我心血来潮想要回母校看看,发现母校的围墙上,都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也许不了解的人,会把它当成一所监狱。我看着这个我曾经学习多年的地方,心里感到悲哀极了。现在的那一批学生,会不会把铁丝网当成理所当然呢?当他们毕业,长大,去到其它地方,看到那些没有铁丝网、没有围墙的学校和建筑,他们是会感到自在和自由,还是会大骂那里不在意人们的“安全”呢?
这几年,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对新疆几乎一无所知。那里的文化,那里的历史,那里发生过的一切似乎都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现在新疆所实行的政策,就是要“牺牲一代人”,而牺牲的这一代人,包括少数民族和汉族。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是命运的共同体。
我曾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位在新疆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他很直白地告诉我,现在新疆所实行的政策,就是要“牺牲一代人”,而牺牲的这一代人,包括少数民族和汉族。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是命运的共同体。
对于大多数新疆的汉族人来说,最实际的自救方式,大概就是沿着这条漫长的体制爬啊爬,其中一些,可以爬出新疆,爬到其他地方,然后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口音,了解当地的人情世故,融入那里的文化。
对于新疆的少数民族来说,很多人甚至没有条件选择这条路。对被“牺牲一代人”的我们来说,或许只可以借着那些零碎的片段来拼凑记忆中的故乡,那是我们回不去的新疆。
注:此文原文来自于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2020年5月19日发文,于2021年3月27日被刊载于“中国数字时代”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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