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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浩的电话许久无人应答,半小时后才接通——手机被他放在街边门市外的插排充电来着。
最近十几天,他一直住在车里,有两次在车上给手机充电,直接把电瓶干没电了,车都打不着火,后来才找了这处地方充电。4月6日从白城市方舱医院回来后,他进不了小区。上面说了,得自费隔离,一天400块。他寻思出去建了几天方舱还没挣到这些钱呢,索性住进了自己的小越野车里。
17号晚上,大巴车开了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吉林市丰满区的6000仓施工现场。工地灯火通明,吊车正吊来白色集装箱——这是将来的隔离仓。一组组穿着棉衣的男人已经开工,刚到的小队高喊着“吉林加油”“共建方舱”“共同抗疫”,进入工地。方浩被命令整理工具,随后开工,一直干到次日凌晨3点。按用工合同每天工作17小时算,他一共干了5天,另外加班了9小时。一天的薪水是1200块钱。
从离开长春到再次返回,方浩睡过的地方不止汽车后座,还有大巴车座椅、方舱地板、商场地铺、隔离酒店,以及白城的方舱医院——因为在施工中途,方浩感染了新冠。
方浩的遭遇并非孤例。财新曾于3月30日报道,160名哈尔滨援建吉林方舱的工人超半数阳性;而据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梳理,截至4月10日,已有江苏南京、辽宁、黑龙江哈尔滨、陕西西安、河北石家庄等10地在援建方舱建设后返乡人员中发现核酸阳性病例。据不完全梳理,涉及病例已超百例。
阳性工友们有个群,最近总聊新冠后遗症。有人说做了剧烈运动会喘不过气,方浩想试试,他用力跑向公厕——这几乎是他最近活动的最大范围,停下后,大口喘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群里有233人。据方浩说,都是3月一起去吉林援建方舱的工友。
这其中,长春人胡德在方舱干了4天半,4月1日确诊。出门干活前,老人去他家帮忙看小孩,等到他阳转阴并在外地结束隔离,可以回长春时,家里却不具备隔离条件——一屋老小,没有单独房间供他居家隔离,只得住在政府安排的隔离点。孩子一视频就哭着找爸爸。
49岁的杨得运和方浩一起从白城方舱被送回长春。出租屋所在地的村委会不接收他,他先把车停在附近一处小公园,在里面猫了两三晚,跑了当地政府、信访办,打了疾控和12345的电话,终于拿到了返乡证明,在一个凌晨赶回长春城子街的朱家村。老家的大门如今封着,他和近80岁的父母隔开俩屋吃住。老人至今既不知道他建过方舱,也不知道他得过新冠。他只说从外地回来要隔离,自己在咳嗽,得和人隔开点儿。
吉林榆树人李江,倒是回到了自己在长春租的房子。但眼下小区封上了,他惦记着家里的30亩地,要先把去年秋收留下的玉米秆收拾了,再翻地、浇水,才能种新一茬玉米。
几天后再通电话时,方浩说他终于回家了。他给自己消了毒、洗了澡,还整了点酒庆祝。在东北待得年头长了,方浩的普通话带着一股大碴子味儿。回到南方,也总被误认为是东北人。
以下是他的讲述——
“只能在车里对付了”
我在车里住了13天。就穿这一身衣服,里面套着棉衣棉裤,白天坐在驾驶室,要么和工友们在群里聊天,要么刷抖音,困了就去睡会儿。车后座可以放倒,铺上被子,就是我的床了。晚上冷,牛仔裤都不敢脱。我1米75,比较瘦,窝在车里,座位挺硬实,身上硌得哪哪都疼。
建方舱时每天都要做核酸。3月26日,我接到通知,说我确诊了。本来要拉我去传染病医院,但医院病房满了,一直等到27日晚上,我才被救护车拉去一座8层高的隔离酒店,每屋住俩人。一直到4月3日,白城的方舱医院建好了,我们转去方舱。其实那天我的核酸已经转阴了,接下来两天也都是阴性,6号就出院了。
大巴车把我送到了长春的高速路口,我打电话给房东,他说社区不让我进小区。我又打给社区,社区说政府下了红头文件规定必须接收你们,但现在小区物业和房东不让你进,没办法。我又打给物业,物业说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跟社区、物业扯皮之后,我去找房东,他把话挑明了,“现在社区和物业都把压力推给我,如果你复阳了,整个小区都得拉去隔离,这后果得我承担”。他给整不会了,让我不要逼他。他说你让社区给我下个证明,如果出现什么后果我不承担责任,就让你回。
我去哪搞这个证明,于是又去找社区。他们说,现在社区和物业都接收,房东不让你进,我们也没法,你要不行就报警吧。我报了警,又打了12345,答复都是一样的——社区和物业都允许我回去,就房东不让进。
我也理解房东,换成是我,我也承担不了这个后果。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
社区说我也可以自费隔离,一天400块。我寻思出去建了几天方舱还没挣这些钱呢,哪有钱自费隔离。我拿了随身的东西,走了4个红绿灯,到了租住的小区,找房东帮我取了车备用钥匙和两床被子——只能在车里对付了。
我跟房东商量,我在车里隔离7天,之后核酸如果还是阴性,就回家。他同意了。到了第7天,我接到社区电话,说跟我租一套房子的另一个租户自测测出了两道杠,让我再在车里等几天,不然万一对方感染了,我又得被拉去隔离14天,那这些天在车里的罪不白受了吗?
刚开始几天挺冷,我凌晨四五点钟就会被冻醒,还有几天是被路过的车吵醒。正常的时候,我早上七八点钟起来,在车旁边刷个牙洗个脸,烧点开水,吃点面包、火腿肠啥的。
长春还在封城,门市都关着,吃喝是问题。知道我住车里,有个老乡帮我找了个代购跑腿,送了200块钱吃的来,有方便面、火腿肠和面包。头两天我强烈要求房东给我送顿饭,他给送了碗饺子来,住在同小区的我叔也送过一顿饭,但他不敢跟我多接触。
我叔还送来了一暖壶热水,喝完就没人给我灌了,后来我找房东用7.5升的矿泉水瓶给我灌了桶水。他们都是把东西放在小区门口,再由保安送到我车前。后来桶装水也喝完了,我找物业帮我灌水,他们不敢。因为我是阳转阴,(他们)怕接触到病毒。
旁边有家小饭馆,关着门。我打了他们贴在门上的电话,原来老板就住在饭店二楼。我说能不能每天帮我做两顿饭,给钱。老板娘好心,说现在也没什么菜了,他们吃啥我就吃啥吧,不收我钱。之前隔离的时候,发过一个烧水壶,我带了回来。没水喝以后,我就拿着水桶去饭店灌自来水,再用壶烧开了喝。
饭店送饭没个准点儿,有时候一天送两顿,有时候一顿,有时候下午四点才能吃上午饭。我也不好意思问人家,有就有,没有就吃点零食扛着。他们如今也没啥菜了,有时送碗炒饭,有时是碗清汤面条,再加个荷包蛋。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平时闲了喜欢钓鱼,车里有个和鱼食的小盆。早上起来,就整点水在里面搓几把脸,再用毛巾擦一把。我其实不喜欢用毛巾,都是直接在水龙头接水洗脸。现在这条件,不用毛巾擦总觉得没洗干净。
脚就没办法洗了。但我已经顾不得臭了,裤头也十多天没换,感觉再不洗澡就得有炎症了。我打算用矿泉水瓶装点凉水,和热水混着,去公共厕所简单清洗下。好在公厕就在100米外,上厕所还算方便。
“干活挺遭罪,生病更遭罪”
我一直在东北这边搞装修,原本在一处别墅干工程,因为疫情都停工了。歇到3月17号,群里有人发了吉林方舱的招工信息,我们跟一个叫新印象的劳务公司签了临时用工协议,援建中建八局的工程。一个老乡拽我去,当天晚上我们就坐大巴车到了工地。
工地在吉林丰满区,要建6000个隔离方舱。我们一下车就收拾工具干活,一直干到凌晨3点才下班。当天没安排住的地方,我们50个人就在来的时候那辆大巴车里睡,夜里一直有人打呼噜。我基本就迷糊了两个小时,早上六点半就又起床干活,干到半夜12点。
第二晚,我们被拉到了一个商场里,三楼乱糟糟都是之前住这的人留下的被褥。实在太困了,我们也没多想,直接倒在地铺就睡了。
接下来,我们被拉去高新北区2000仓干活,在这里建1号仓的医生宿舍。其余2、3、4、5仓都是病人住的地方。下班后,我们被要求就地休息,没有被褥。大家去跟项目部领导吵了一通,一直吵到凌晨两点,最后又被大巴车拉到前一天的商场睡了一宿。
后来总算给每人发了两床被子,接下来的三天,我们都在没建好的医生宿舍打地铺,被子铺一床盖一床。一直干到3月24日半夜12点,1号仓算是完工了,又开始往里搬床头柜、桌椅。搬了三小时,两个脚底板疼得慌,爬楼时抬腿都困难。那天还下了鹅毛大雪,直往脖子钻,还好屋里睡觉时可以靠着暖气片。
1号仓还没完工时,其他仓就已经开始往里运病人了。23号做核酸时,5组就有几个人测出了阳性。当时他们和密接被拉去隔离了,剩下的人接着干,直到24日完工。我们一直觉得工地管理不到位——运病人的地方跟我们就隔了几百米。刚开始我们都是戴自备的口罩,最后两天才发了俩N95。我们每天都测核酸,没有阳性的,病人进来后才出现了阳性。工人们跟领导提,领导说先干完活儿再说。
3月24日下午两点,午饭还没吃,我们就被通知集合,来了20多辆大巴车,要拉我们去隔离。之前放行李的那辆车进不来,我们穿着防护服,啥也没带。晚上十点半,到了白城,被安置进了一幢没卖出去的居民楼里,一人一户隔离。
其实还没到隔离点时我就不得劲了,21号先是嗓子疼,鼻子里也有血,管理方说是熬夜干活干的。当时也没在意。26号我被通知确诊了,辗转了多处隔离点、医院,直到4月6日出院。
干活那几天挺遭罪,睡不了几个小时,但那是为了挣钱,没办法。生病那几天更遭罪,我主要嗓子疼,严重的时候说不出来话。确诊当天,我穿好防护服等着被拉走,结果救护车坏了,第二天晚上,我才被拉去隔离酒店,也没有去医院做检查,就每天吃连花清瘟胶囊和中药。
我们其实对自己病情都不了解,吉祥码(吉林省的健康码)也一直都是绿码,可感觉就像被抛弃了,没人管没人问。确诊第三天,我算了下,已经15个小时没吃饭了。我有低血糖,一饿就犯迷糊,严重的时候会晕倒,我给12345打了电话,那天上午十点半才终于吃上了早饭。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感染。一开始听说去建方舱,我寻思吉林疫情那么严重。我还去征求我叔的意见,他说最好别去。但我朋友拽我去,他说招工方承诺工作远离市区和当地人,我寻思建方舱也不是小事,肯定会做好隔离防护。在家待着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挣点钱交房租、还信用卡,还能为国家出力,干几天也就回来了。
我父母带着孩子在安徽老家。我去援建方舱前,没敢跟家里人说,怕他们着急。确诊了之后,跟他们打电话,也只说在隔离。后来我出院了,高兴,拍了个视频发朋友圈说感谢白城所有医护人员,被我弟看到了,跟我爸妈说了。我又安慰他们说,现在已经治好了,出院了,没啥事了,就跟感冒一样。
但我还是担心有啥后遗症,影响以后干活。我父母都快70岁的人了,孩子也该上初中了。我寻思着今年先在吉林熬过去,之后回老家找个活干,多少对家人有个照应。
“回到家,我整了点酒庆祝了一下”
这十来天,我停车的地方,两边都是门市。有一边里面住了好多人,应该都是吉林乡下的农民工,一个屋里住几十个人。他们最近天天排队做核酸,应该是在隔离,准备返乡种地。
我的车离他们也就10米远,每天上的是同一个公共厕所。真庆幸我没有复阳,我天天在车旁边刷牙洗脸,车窗也得偶尔开着,如果我有病毒,这帮人可能也躲不过。他们既然测了核酸都没事,说明我也不会有事。
回长春这十几天就没人给我抠嗓子测核酸(做咽拭子)了。我跟社区要了核酸抗原自测盒,每天给自己测一下,都是一道杠。这些一道杠,我每天都用手机拍下来,发朋友圈。没人要求我自测和上报,但我感觉需要这么一个凭证,证明我没啥问题,也让别人看看我没有复阳。
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不少。前两天刷抖音,我看到一个江西人,小区封控了,他租的房子不让进,他就睡在帐篷里,白天就坐在马路牙子上。虽然我也很辛苦,但比起他们还好一点,好在我有辆车,不然就得露宿街头了。
有工友人回了小区,被部分业主知道了,一帮人在群里发语音骂他,祖宗八代都给骂了,特别受歧视。他们(指业主)不要觉得事不关己,我就问问他们,如果我们这帮人不去建方舱医院,那得病的人都住哪儿去?
我刷抖音总看到疫情相关的视频,我尤其看不得小孩儿遭罪。之前刷到一条视频,楼里出了一例阳性,整栋楼的人都要被半夜拉去隔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穿着大人的隔离服,裤腰勒在胸口,走道都迈不开步。看着他的背影,我就忍不住哭。你说小孩多遭罪啊,还有十几个月大的婴儿都得跟着父母去隔离。有一家四口确诊的,俩小孩先转阴出院了,要自己回家,孩子哭着说“妈妈还在医院”。看到这种,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哗啦流下来了。
在车里住了12天后,18号我被社区网格员通知可以跟大家一起做核酸了,19号八点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吉祥码查核酸结果,是阴性。联系了房东和社区后,我终于在11点回家了。
回家第一件事,我先用酒精给全身衣服消了毒,也终于洗了个澡。我给自己炒了盘最喜欢吃的牛肉烧腌菜,还整了点酒庆祝了一下。
长春还在社区管控中。小区群里总有人问在哪里能买到菜,这个我不担心——过完年我从老家带来了很多咸鱼、鸡肉、腌菜、干豆角、干笋,够自己吃一个月的。
( 注: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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