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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ony Reed 是一名来自英国海滨小城贝克斯西尔(Bexhill)的摄影师。小城附近的比奇角(Beachy Head)有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同时也是“自杀圣地”:英国最高的海岸悬崖多佛白崖(White Cliffs of Dover)。Reed 开玩笑说,“如果一个地方因美丽和死亡而闻名,那一定有它特别的原因。”
2022 年 4 月,Reed 离开了上海。
以下是 Reed 的自述:
2008 年来中国以前,我对中国的了解非常少。在青年时代,我对亚洲,尤其是东亚有着一些幻想 —— 这促使我来到中国。我并不是冲着北京奥运会来的,但奥运会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中国在变得越来越开放,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文化上。那时我 24 岁,刚毕业,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新的,这一年,我的双胞胎哥哥去了伦敦(他也是摄影师),而我来到了中国。我离开英国还有一个原因:撒切尔夫人虽然 1990 年就卸任了,但撒切尔主义的经济模式依旧影响着英国的方方面面,离开英国算是一种消极反抗吧。
在中国的这 14 年里,从焦虑如何靠商业拍摄来养活自己的艺术创作,到担忧商业拍摄过多会影响我的艺术创作 —— 每天的生活都是过山车式的。如果说起起落落是任何一个人都会经历的人生片段,那最近三四年只能说“落大于起”了。
每年 1 月(春节前)是我常规续签工作签证、递交材料的时期,这样,大约 2 月或者 3 月就会拿到新一年的工作签证。在上海,我注册了自己的工作室,签证事宜我都亲自去做,以往都很顺利,但 2022 年,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拒签。我跑到窗口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理由,别再问了”,哪怕我的“工作许可”到 2023 年都有效。这意味着:3 月 9 号之前,我必须离开中国。
虽然一直都知道,不可能在中国待一辈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但在原先的构想中,我希望是在准备好的情况下离开,而不是被强迫、被通知。突然之间,我的工作和生活全乱了。我陷入了慌张的困境:大量工作要取消掉、房子要退(租)、拿不走的摄影器材还要想办法卖掉 …… 还有机票,昂贵的机票。
我怕时间来不及,于是 2 月份的时候,又去了一次签证中心,希望争取一个缓冲期。他们奇迹般地同意了,于是我的离境日期变成了 4 月 9 日。紧迫感有了缓解,但又一个变化来了:3 月初,上海爆发了奥米克戎疫情,已经有局部的小区被封控。我再次感到焦虑。我的航班会不会取消?新的航班会不会更贵?我会不会被封在家里?我原计划卖掉的东西怎么运出去?我如果走不了怎么办?人在家中,但是签证已经过期了怎么办?我会被居留吗?
果然事情朝着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被封禁的小区越来越多,商店和公共场所也陆续关张。我意识到,我的小区离封禁也不远了。于是,在还没被封之前,我拿起相机,去拍摄上海街景。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像是一次“场景重现”。
2020 年 1 月,疫情刚刚扩散到上海,所有人都对病毒和(飞涨的确诊)数字很恐惧,口罩也抢不到。当时离境没什么困难。2 月 1 号我飞去纽约,和哥哥团聚了一下。我以为疫情会很快被控制住 —— 2003 年的 SARS 疫情好像半年左右就控制住了 —— 但是没想到,病毒扩散到了欧洲,然后是美国。4 月份,纽约经历了 Lockdown。Lockdown 和中文的“封城”意思不太一样。在纽约,一切安排都只是“建议性”的,并不强制。马路上人少了很多,也并非空无一人。4 月 5 号,我和哥哥拿起相机,用两天时间拍摄素材,制作了一部短片《疫情下的纽约》(New York City During Covid-19)。让我诧异的是,有些人嘲讽戴口罩的行为,各种阴谋论也开始传播。
两年多过去了,病毒不断变异。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到疫情前的样子了,即便全球都宣布疫情正式结束。在上海空荡的街头拍摄时,那种感觉很微妙,甚至有点诡异。我在欧洲的朋友全都感染过奥米克戎,有的人还不止一次,但他们并没有什么大碍。这给我造成了一个印象:病毒变弱了,人类可以松口气了。但(上海)对更弱的病毒变体,采取了更严厉的措施,这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下一秒要发生什么。我只想着赶快离开。
从“不得不离开”到期待着赶快离开,这前后的心理变化应该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任何人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十几年,都会有很复杂的感情。在上海,我有很多聊得来的朋友;我的收入虽然远未达到“舒适”的程度,但丰富了我的经历和创作。这里的生活确实便利,但(我)也会想起几年前就消失不见的午夜路边摊炒面、烤串,越来越少的 Club 和周末夜晚倒在路边喝醉的人 …… 还有不断远去的朋友。这里有太多的回忆,不是买一张机票就可以马上切断的 —— 但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应付不来。
4 月 1 号浦西开始封控之前,我在周边的市场、路边(竟然看到了路边卖菜的)买了大量的蔬菜和方便面、饼干。旁边的几家便利店几乎被抢空了 ——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当时的说法是,预计封到 5 号,而我是 9 号的飞机去纽约。我想,或许还有机会和朋友们做最后的道别,但朋友都告诉我要多准备一些(物资),也别期望最后的道别了,有机会总能再见面的。
5 号没有解封。我开始担心食物不够,以及 9 号不能走。我在微信上问了居委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我从来不知道小区还有一个“居民委员会”,十几年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概念,但现在的出入都要经由他们许可。他们告诉我不能擅自出去,哪怕我的签证马上过期,我要离开中国了。于是,我一面联系英国领事馆,一面又和居委会商量,我该怎么出去。另外,食物方面,朋友告诉我怎么在 App 上买菜 —— 我下载了好几个,一次都没有买到过。我这栋楼里都是老人,只有我和隔壁邻居算是“年轻人”,他是个意大利人。我俩都不知道怎么去问邻居买菜的办法,老人也都不太会用那些 App。
我很崩溃。食物的话,如果省着点吃,应该可以撑到 9 号。但最紧迫的问题是,怎么出去。领事馆联系到了我所在辖区的公安局,但公安局表示他们和我的居委会没有直接的关系。最后是我的一个邻居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了居委会,允许我 9 号离开。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抵达浦东机场。所有交通工具都停了。通过在微信上向各种人紧急求助,最终联系到了几台可以提供这种服务的“合法车辆”。有一辆“黑车”说可以带我去机场,要 3000 块的车费,我拒绝了。为了万无一失,我预定了三辆车,都付了定金,最终选择了一辆大巴。出发前几天还要不断地做核酸,我反复确认手机里最新的核酸报告、疫苗证明,还有机票信息、护照、健康码、行程码 —— 所有这些能让我“通关”的证明,我一遍遍地查看,想用最快的方式把它们展示出来。
离开小区之前,保安还反复和我确认:“你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是吧?保证不回来了吧?”我笑了笑:“对,保证不回来了。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封控期间不要再回来了,否则流程很麻烦。
整辆大巴车,只有我和我的行李。车窗外是上海的夜,路灯都还亮着,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和车。我拿出手机拍摄窗外的景象,这或许是我能拍到的、经历的最后的上海了。司机穿着全套防护服,看不到他的样子,他一句话也没说 —— 这很好,因为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可能每天要负责好几次这样的机场之旅,带着和我同样遭遇的人离开上海。从我家到浦东机场只用了 36 分钟,从来没这么快过。出乎意料的,我快速地通过了各个关卡和安检。在登机口候机时,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一排排座椅上都没有几个人,灯光也很暗,我感觉像在电影院,电影已经散场,人都走空了。
飞机起飞后,我才真正地放松下来,其他乘客也是同样的神态。我开始思考我在中国的经历。我有一个中国朋友说过,“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和某个人的见面是不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现在,我对这句话开始有了一些理解。把“人”换成国家,也一样。我童年离开博茨瓦纳(Botswana,Reed 儿时曾随父工作在此居住),现在离开中国,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在中国十几年,2010 年左右,拿着相机在路上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惊讶:无论是拍摄路上的行人、老弄堂、拆迁的工地,还是在最繁忙的商业街,顶多会引人多看一眼。大概从 2018 年起,尤其是疫情之后,我带着相机,哪怕什么都没有做,总有保安过来问我在拍什么、我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拍摄,有时候甚至被呵斥、赶走。曾经与保安、年长的居民畅快闲聊,听他们自豪地讲述背后建筑的零星历史和故事 —— 这样的经历已经消失了。2022 年初,因为商业项目我去了济南,工作结束后,在济南的火车站,当我拿出相机准备拍摄新盖好的车站建筑时,被保安拦住。他抓着我的胳膊,冲对讲机说着什么(我没听懂)。之后来了两个警察。那个保安情绪很激动,对警察说着什么,我只听到了“美国间谍”四个字,围观的人开始越来越多。警察看了我的护照,了解到我不是美国人,让我删除了照片之后就放我走了。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很大。为什么我会被当作“美国间谍”?分不清白人的国籍我还能理解,但“间谍”?
2020 年,我从纽约辗转到英国老家待了一段时间,7 月回到上海,经历了 14 天的隔离后,终于可以出门了。那时候的上海已经基本恢复到疫情前的样子,很多人在户外不戴口罩了。而当我在路上摘下口罩想松口气的时候,会有人走过来告诉我要戴上。我觉得他们说得没有错,我立刻会把口罩戴上,但同时也发现这些人不会对不戴口罩的中国人提出同样的要求。我越来越觉得,我,一个外国人,一个“他们”,正变得越来越“异化”。“白人 = 美国人 = 病毒”这样的想法也越来越多。在对方喊出“口罩!”并作出一个手挡住脸的手势时,我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解释“我不是美国人,我核酸阴性,我打了三针疫苗”。我觉得很无辜,也很无奈。
2021 年 3 月的时候,美国开始“反对亚裔歧视”的游行和运动。针对亚裔的系统性歧视在美国一直都有,但随着新冠疫情而变本加厉了,针对亚裔的仇恨、甚至谋杀越来越频繁。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家会把对于病毒的负面情绪投射到“外族”身上,好像消灭了外族就可以消灭病毒一样。
我在上海的经历,如果用情绪的波澜作为衡量标准:从逐渐增多的不快经历,到开始质疑、怀疑、自我怀疑,再到最后一个月几近崩溃的“沸腾”—— 这个过程并不是由一个个事件节点构成的,好像我们学历史的时候,总是说“某某事件导致了某某某”—— 但在真实的生活中,你并不能看到这些节点,那是一个缓慢加速的过程。很多时候,事件也并不是“砰”地一声开始或结束的。只是当你回顾的时候,你会去追溯,某时、某地、某事也因此被赋予了象征的意味。
现在我已经抵达了纽约,和哥哥、嫂子还有他们的家人团聚了。如今的纽约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马路上都是感受早春天气的人,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戴上口罩,但戴口罩在这里已经不是主流。我哥哥继续拿起相机,准备在路上边逛边随便拍拍。我和他说,我一下子看到路人都露着脸,太多的脸,还有那么点不适应。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认知习惯,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多多讨论的现象。等时差调好了,我想联系一下之前的那些客户,看看它们有没有拍摄需求。最近的花销确实有点多,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和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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