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第二卷
南方赤色——夏天的书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
(1981-1983年)
第三章心灵界域的暗礁
六、情结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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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术家、相面者们说,从一个人的脸面可以看出他一生的命运,可以看到他以往的经历。任何一点生活的快乐和苦痛,都融刻在你的面颊上!每个人的遭遇和情绪,都是个代化的、不雷同的,它凝缩在内心世界,打成一个个感情的结。现代心理学,哪怕是习惯以普遍规律去以偏概全的精神分析学派,也越来越倾向于重视对人的情感变化作具体的研究。这是因为,他们终于开始察觉到了在心的世界中,个体化的原则是至要的。用齐一的理,去规划备异的心,难免陷入玄学的陷井中。如果,科学只是研究“一般的”;那么谁来研究“特殊的”?对特殊之缘(包括心象、情象、“情结”之象)的研究,须以相近的体验为基础,尽管这并不切合于科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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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好可卡因的犹太人弗洛伊德在《关于文明、文化与现代人的问题》一文中宣称:“我想人生的目的主要还是由享乐原则所决定。”但是由于“神在创造天地并没有设计‘幸福’这个字,一般人所谓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它只不过意指着一种‘暂时的’、‘过渡的’比以前较好的状态而已。因此,所谓‘现实幸福’,实是属于一种乌托邦心态。”这位动物主义者(以动物学的观点来解释人类行为)的“思想”,在这里显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矛盾,即享乐原则与幸福乌托邦之间巨大的裂壑与空档。怎么填补这个深渊呢?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药方: “恋爱──我想这是一个比其他方式更好的(追求幸福的)方法。严格地讲,去爱人的行为本身亦是一种防卫机制,因这可以避免被爱的失败。恋爱除了给人在心理上的积极作用外,还可因男女双方间情感上的交流及相互关怀而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和疏离感。因此,我始终认为恋爱是人类追求幸福的一种较合理的方法。”
这是种人生观?但许多人早在弗洛伊德之前就充分指出过,这种追求幸福的方法并无成效。如龚自珍,在《京师乐籍说》一文中,以剖析北京的官妓历史为引子,指出统治者设官妓以引诱天下英雄去追求弗洛伊德式的、动物主义者的幸福,结果却不能吸收并泯灭人的全部精力:“人生有此苦心奇术,足以牢笼千百中材,而不尽售于一二豪杰,此亦霸者之恨也!”这些代代出现的“一二豪杰”,显然是超越了弗洛伊德的动物行为学(犹太人称为“精神分析学”)的视野。其实,按照这位开脱一切恶行因而鼓励一切恶行的犹太人的说法,他自己的观点也说不上是什么思想,而不过是某种动物行为的引子罢了。
我们所注意的“感情纠葛”,不同于弗洛伊德基于心理的分析而使用的 “情结”观念。我们的“感情纠葛”(以下简称“情纠”),是指具体个人“心态”而言──每人各有特殊的纠葛。而如“俄狄浦斯情结”、“拿破仑情结”等等范畴,却企图达到更大的概括性,它自认为是普遍的、超个体的。犹太人计划的集中论、决定论倾向,抹煞了人的个体独特性;而我们则更倾向于肯定个体的独特性。个体心理的体验完全可以告诉人们,人的具体行为是很难以类别来分析清楚的,你只能在宏观上、哲学上去“悟”它。同样,要想把具体个人的感情之结解析清楚,又不流于生搬硬套,不是犹太人的计划可以办到的。
“情纠”产生于对“综合的心理压制”的综合反应。它是在心理防卫体制的不断作用下不断生成着的。情纠,是无从纳入一些既有模式予以解剖,因为其样态决非固定不变,而随压制形态不断蜕变,这种变化即便是科学的分析也难以把握。情绪的变化,再加上情结的个体化,使实验心理学的科学方法,对之只能猜谜,却无法确切解谜,因为那是在不断改变自己谜底的系列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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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人格,则必有其特殊的情纠作为心理的支撑物。是情纠的波涛与浮力,为人格的出现,开辟了心理的空间。就像是神话中上帝的意志,为万物的生成,开辟了宇宙空间。伟大的人格,既是理智的产物,也是情感世界的一个个结晶体。这是由一系列难以分解的因而不可思议的感情纠葛,形成并变幻着的──他波澜壮阔、浮沉万端,满挟着历史的消息虚盈,悄悄来到人民之中──“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以力量重新塑造社会的良知!他不是用物质手段改造人,而是先用登山宝训去转折人们对生活、对世界、对他人的基本态度;而后,新的物质手段自然会从中涌出。新的态度,自会产生新的需要;新的人心,自会产生新的世界。他不用理智去造化人心,而以泣鬼惊神的超级情感──设立新的理性规范。新的理性不是靠说服别人实现的;而是来自更大的综合压力,和对此压力的群体反应。这个命运负载着伟大人格、伟大情绪的使命。
探索普遍规律的心理学,如何探测这洪波涌起的独特汪洋?伟大的人格,对心理学来说是怪诞的、不规则的;而心理学对他则是陌生的、遥远的。心理学家试图剖析伟大人格的结果,无一不是新观念的发明和新规律的发现。因为每一伟大人格都是新颖的──足供学者们从中总结出若干条新的“客观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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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越发展,越难寻得同道。“曲高则和寡”──古老的经验早已点破。飞得越高,就越孤独。同样,越孤独,则飞得越高!他力图用质的提高,以弥补量的丧失。那么。当你面对一个经过特优发展的心灵时,一般的心理学方法是否依然适用?进一步说,用分解自然现象的普遍科学方法,去分解颇为特殊的人文现象,是否灵验?
越伟大就越孤独:因为可以与之匹敌的事物越发少了。越伟大的人格,就有越奇妙的感情纠葛,光怪陆离、五彩斑斓……这不是点缀品,而是动力之源;没有他的情纠,就无法照见他的世界,光怪陆离和五色斑斓的奇观。
他的心不是生来面对芸芸众生的。他不思俯视而更愿仰视。他仰观自己的天地之精,在他的往来观照中,有欢乐之源汩汩而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羡慕的酬劳呢?他宁愿流浪也不愿长驻,因为他所看见的世界秘密就是“流浪”,而不是恒定的滞留。在云游世界的秘境中,他谛听自然的节律。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得不到理解,而只能受到“故乡日以远”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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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人格、超凡的天才之所以“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是因为他的 “感情纠葛”具有新颖奇异的结构,已经与寻常样态的人类情绪格格不入,致使无法沟通。生活层面上的沟通,乃至心理层面上的沟通还是可能的,不过灵魂的对话却是太困难了!以至让人们怀疑“到底有没有灵魂”。
没有此种特异情纠者,又从哪里去就其本来状态地理解他呢?有的人说,天才往往在俗务上显得幼稚,甚至不近人情。这是因为天才与寻常人之间有道鸿沟──难以捉摸的天才情纠,使他面临一个世俗化的“障碍”。从此,孤独成了天才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子。他们生前被遗弃、遭扼杀,死后被捡回来,分解后,腌制起来。“这只风鸡味道美极了!”后人就这样品尝着他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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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么广大,而他却倦缩在可怜的一角里,他能心甘情愿、泰然处之?宇宙之流滔滔,可他的生活却像死水(闻一多的《死水》歌颂过这一悲哀)一样,他能心安理得,听天由命?于是他要冲决这樊笼──投身“他应该前往的地方”去。他不喜欢这熟悉了的一切,而更憧憬那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类,在那里他或许可以扇动一下想象的翅翼……
世界虽然广大,但却是圆滑的。没有一个角落作为支撑,不去品尝某片死水,你就无法接近这圆滑的世界。于是你被迫牺牲自己的年华,等你巩固了你在某个角落里的地位,等你已经学会被这个狭小的世界接受的时候,你却成了这世界之角的一个部分,而不再是它的观察者、感受者和判断者了。就这样,改革者与再生者的候选身份,早已离开行尸走肉的躯体。
这就是“扩张者”和“理想家”的巨大悲哀?他必须作出让步,达成某种可以忍受的妥协,或者,是在一意孤行中化为一股无名的历史力量,一阵轻烟似的无名英雄。
无怪乎,怎样评价一个“超常”的历史人物(即“非常之人”),就是古往今来学者们聚讼纷坛的问题。而人们却更习惯“以成败论英雄”。人们不懂,失败者对历史的贡献经常远远多于所谓的胜利者。人们太容易被视觉的感受束缚住,我们因此要问一句:有没有一个人能从这样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在许多失败中,体现着极深的个体力量和勇于尝试的锋芒;而往往,在世俗的成功中,却陈列着连串的陷井与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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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创造历史的天才身上,时间像梦一祥地流逝掉……心中荡漾开淡淡的雾……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哀伤?他是为自己的内心力量而满怀悲怆?一个谜团开始扣击他的心扉──世上还有哪一出悲剧,会比英雄无用武之地更为凄婉的呢?
他,也许不是什么英雄,但却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断酝酿着、不断生产着反压制力量的人。他并不要求大规模战争的用武之地,但却梦想在自己的天地里试行着对抗压制。一个声音告诉他,心的力量若不能坚定地指向某个外在的目标,就会运转过来反对自己、障碍主体的有机生成。唐·吉诃德向风车开战而被人耻笑,但谁曾想过,这并非出自愚蠢,而是需要一个外在的敌对目标,以便保持自已的存在。他并不期待从这对抗中得到可见的利益,他是希望以此摆脱一种致命的窒息感,那种不能用其他方法加以驱逐的悲哀和绝望。
他并非无病呻吟。他的呻吟来自那隐蔽的灵魂疼痛。他秘密的苦难,源于他那边强的意志力量。这层压制要比外在的压抑更善于咬啮人心……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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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暗礁从中,闪耀着一朵冷艳的热情……他渴望走到很远很远的异地永不回头。
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早已厌烦透了。他已然沦为这一大片木头手下的木头。他坐在一间豪华的房子里,但是却成了这间房子的摆设,人们把这间房子叫作“主人”,而把他当作一幅风景画中的淡淡一笔油彩,尽管人们酒后茶余时而说起这一笔油彩十分传神……但毕竟是一笔无足轻重的摆设。
他要启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他只知道,他必须去,而且,即刻就要登程。
他并不期待奇迹。他没有幻想他能抵达理念的彼岸。他知道,即使在其具的宇宙中确有那一个美丽的地方,但在他抵达那里以前很久很久,他就精疲力竭,虚脱而死了。更可能的是,也许在他启程之前很久很久,那个美妙的地方早已毁灭了,只是消息走得太慢。他需要孤身一人,死在很苦很苦的汪洋中央,没有一个心灵知道,没有一面镜子照见此事。
啊,他的遗体将是鲨鱼的佳肴,他的骨骼会变成某一类化石。到底将属于哪一类,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来者告诉他。他的命运无人知晓,他的意志不如一颗鹅卵石。
为什么远离已经熟悉的一切,迈入未知的茫茫夜雾?是哥伦布式的幻想在激励他?不是。哥伦布是为了钱财,为了虚荣,为了满足因一再延误而焦灼起来的野心……是亚历山大式的梦想在鞭策他?不是。他并不渴望统治世界。他怀里没有揣着建立一个宇宙帝国的蓝图,没有那种要为之死去的狂热荣誉感(谁说荣誉感仅是条顿骑士特有的呢?亚历山大和项羽才是更高的典范)……
一种热情,这是冷艳的热情,仅仅不想回来,并无“义无反顾”的雄壮。他的厌弃之感,是无人劝阻的热情。──他只追寻自己所依恋的。他宣布:即使对方是虚无,即使对方并无同感!
在他的爱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厌倦。唯其厌倦,所以去爱。他想用爱的热情,忘却厌倦之苦。他宣布了他的受,他收起了他的厌倦,于是他走了。他悄悄地不辞而别,也没有送行的人。他真的忘掉了曾经那么熟悉、那么眷恋的地土?
他知道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收容他的爱情。他知道一切地方都只能误会他的度诚。他的命运将是要么受到真诚的冷遇,要么遭到热烈的歪曲。各方的人们都涌来,阉割他,人们多么需要他啊!
尽管预知这些冷漠和不幸,他还是要去。他要证实他的不幸,他要体验他的苦难,他要让预感的东西成为已然的事物──因为他太热爱生命了。
当他熟悉了新的不幸,他的生命又撕掉了一页;他又厌倦了:世界太相似,不同的人类之间也是太相似了。正如他在一部讲述“超人”的书里看到的,超人的书里,到处充溢着“人”、“人”、“人”!这样的人、那样的人,老人和少年,老妇和姑娘,走绳索的人和宣讲真理的人,半兽的人和擒兽的人……只是没有一个超人!哎!新新人类拉的嘴是超人族的,骨头却依然属于原始人类!
超人死了。被令人作呕的试管婴儿和残缺不全的复制人体取代、腌制。
区别只在衣饰和相貌;而心地和气质却永远齐一。区别只在群体的风俗和个人的爱好,但到处都飘扬着各种样式的阴郁和压制。
以后他到哪里去?还有什么可选择的?于是,他想起了很古很古的书上有一句话,说是人生在世,“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他悄然涕下。
Xie,Xuanjun:the Kingly Way(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