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教授郭于华：最为无奈是亲朋

郭于华（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

1.

新世纪以来，特别是近些年来，每遇事情发生都会引起人们的激烈争论：大到全球事件、国际关系，小到身边琐事、人情世故。按照常理遇事有不同看法很是正常，讨论或争论也在所难免，能达成共识当然好，但各执己见、求同存异也不错。

问题是，争论常常导致矛盾升级、关系破裂，双方似乎都缺少宽容，动辄就开始人身攻击。观察一下不难发现，如果有关论题是见仁见智、可以有不同回答的，多半可以各自表达、相互理解。但如果是2+2=？的问题，冲突则无法避免。有人会说这样的问题用得着争论吗？我也经常这样说，但现实中这类问题却不时出现在争论中，例如：

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

国是千万家，有国才有家；（墙是千万砖，有墙才有砖？）

正腐和那睡人谁养活了谁？

公众对执政者可不可以问责、批评？

思想和表达是否应该大一统？

我们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应该感恩谁？

又如：

父母是否为未成年子女的合法监护人？

世上是否只有男、女两种生理性别？

性别是生物性造就的还是社会文化建构的？

变性人参加女子体育竞赛是否公正？

街头抗议运动中的打砸抢烧是否违法？

…… ……

这类2+2=4 还是 =22的争论被网友概括为“在应该吃饭还是吃屎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可谓话糙理不糙。

这类争论不是思想之争，观点之争，而是事实之争，是常识常理之争，是逻辑之争。1970年无法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仁尼琴曾在演讲中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这世界既然存在真相，存在真理，追寻真相，追求真理就是人的本质的体现，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属性。罔顾历史与现实，或在事实面前闭上眼睛，不分是非、不辨善恶，将失去人性与人的尊严，与动物无二。 

2.

有人会说，公众的不明和不辨，不能怨他们，因为其认知过程、社会化过程是在意识形态教化中完成的，是由谎言浇铸的，其人格特征是由权力形塑的。此说有一定道理，但是作为个人是否应该承担道德责任呢？是否对自己的心智有所担当呢？以往视作当然的历史和观念是不是应该重新认知和思考呢？

我曾经向一些同龄人和年轻人提问：

你知道那场战争（那场运动，那次灾难，那些人物……）的真实历史吗？你知道那些灾难中殒灭了多少生命吗？

你知道抗日战争打了多少场重大战役吗？你知道中国军队牺牲了多少士兵和将军吗？你知道中国空军经历怎样惨烈的空战吗？你知道美国支援中国的驼峰航线上伤亡了多少美军飞行员损失了多少架飞机吗？……

你知道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吗？你知道《东方红》是怎样创作出来的吗？

你知道最著名的“四大恶霸地主”是怎么产出的吗？你知道刘文彩、周扒皮的真实历史形象吗？你知道水牢、收租院、半夜鸡叫是子虚乌有吗？

…… ……

你不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们所有人都曾经不知道；但你若根本不想知道，或者像老北京人说的“叨着个屎橛打滴溜，给个麻花都不换”，那就是你的错，那就是你的恶；因为你主动放弃了了解真相的权利，你是对那些死难者的再一次抹杀。

诚然，重新认识历史，清醒地了解现实，改变既有的观念是令人痛苦的；反思，是清理头脑中的污浊、是脱胎换骨、甚至是自我否定的持续过程。然而尽管痛苦，你还是要做出自主的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正常人，明白人，好人，还是与之相反？有人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做明白人更幸福；但一定有许多人觉得“难得糊涂”，不那么明白会更多幸福；还会有更多人选择站在强势一方，管它什么是非正误、良善邪恶，胜者为王，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成王败寇是硬道理。

3.

对上述选择我们该如何应对？比较好办的是众多陌生人，我对他们没有义务，没有责任，大可选择“珍爱生命，远离傻叉”；抑或也可以如网友所言：“生活中遇到傻叉怎么办？答：支持他的一切观点，把他培养成大傻叉。” 但是，如果对方是亲朋好友怎么办呢？是与你有过共同经历、交往甚久，情同手足的人们呢？这是非常令人纠结的。他们的困苦会让你心痛，他们被欺负会让你愤怒，而他们出于混沌或恐惧对强权的依附甚至赞美却让你不知所措。

在特定的信息环境中，真相和常识成为稀缺，民众的沉睡情有可原；但如果真相和常识摆在面前却依旧视而不见，那缺失的就是良知和良心。你可以不管意识形态，你可以没有政治立场，但你不能没有人性，因为你是人，你必有认知、思考、判断、讲理、反思的基本人性。如果只剩下肉体和本能，与禽兽何异？甚至禽兽不如，因为大多禽兽出自本能都不会无端伤害同类。

从阿伦特“平庸之恶”的概念我们可以获知：愚蠢也是一种恶。愚蠢是不思考、无个性、无判断的结果；是善恶不分，是非不辨的表征。尽管每每有人为此寻找借口，比如不知情，被欺骗，被愚弄等等；其实，在资讯发达的今天，对于真相，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你一定能够知道；对于欺骗，如果你不甘被愚弄，你一定能够抵制谎言。放弃这种努力，甚至接受诡辩之术就使自己永远在混沌的泥浆中打滚，就丧失了人的高贵和尊严。

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基于是否有共同的价值观，三观相同胜过血缘亲情。有谚云：好人永远不知道坏人有多坏，坏人永远不知道好人有多好。这意味着做好人必然吃亏，有时会吃大亏，倒大霉，甚至危及身家性命。这里每个人都需要做出选择：还要不要做好人？

我想对认为自己是好人和愿意做好人的朋友们说一句：你可以继续享受岁月静好，你可以不去看那些水深火热，但请不要蔑视弱小的受难者，因为你也是弱者，厄运有一天也会降临到你头上；也请不要攻击对不公不义发出抗议之声的勇敢者，因为有一天你也需要他们为你发声。

来自于善良人们的不明白不理解和指责我可以释怀。至于那些在如公众号、email和各种平台对我直接谩骂、诅咒，让我滚出中国的丑类，我则视你们为蛆虫，蛆虫蛄蛹得再完美也令人作呕，为避免产生生理厌恶，我视你们为无物。

2021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