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沃斯之王如何走下神坛？

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克劳斯·施瓦布在达沃斯的地位如同君王般崇高。然而，在某个周五下午，他向世界经济论坛董事会发送的一封邮件，宣告了他的统治时代落下帷幕。

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在达沃斯的地位如同君王般崇高。然而，在近日的一个周五下午，他向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董事会发送的一封邮件，宣告了他的统治时代落下帷幕。

当时施瓦布似乎已经准备体面退出，在此之前，《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于2024年发布的一项调查揭露，该论坛内部存在对女性和黑人员工的有毒文化。但到了2025年4月18日（周五），该论坛董事会的审计委员会建议就一轮新的内部举报内容展开调查，举报对象为施瓦布本人及妻子希尔德(Hilde)。施瓦布在半个多世纪前创立了该论坛。

他在邮件中写道：“你们有24小时的时间撤回发送给董事会的说明，并明确表示后悔质疑我的声誉。”他还建议：“为了促成这一举动，你们可以提及我将提起刑事诉讼这一事实。”

邮件落款：“此致，克劳斯。”

这封重磅邮件的目的是阻止董事会对举报内容作出正式回应——举报称，施瓦布夫妇多年来将个人财务与这家资金雄厚的非营利组织的账户混为一谈。

然而，这封邮件却适得其反，让这位87岁的论坛创始人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世界经济论坛是一家总部位于瑞士的组织，每年1月都会在阿尔卑斯山举办由全球各国领导人、金融巨头、名人和记者参加的盛大聚会。

几十年来，施瓦布亲自挑选该论坛的高管，解雇那些冒犯他的员工。他还钦点皇室成员、政界要人和企业高管进入论坛董事会。他的妻子希尔德则担任与论坛相关的某基金会负责人，同时也是该组织最知名的志愿者，拥有极大的自由度。

多年来，施瓦布在达沃斯论坛上与众多世界各国政要会面。

而如今，这位创始人与他一手创办、以铁腕风格领导的组织爆发了冲突。知情人士说，该论坛的律师已指示他不得销毁电子邮件、财务文件或其他记录，他还被禁止与员工接触或使用论坛的电脑系统。

施瓦布表示，他与妻子否认所有举报内容。他在一份声明中说：“我们认为，世界经济论坛的审计与风险委员会以及董事会在未经深入讨论的情况下仓促做出决定，不仅在时间上反应过度，在授权启动新一轮调查方面也同样反应过激。”

该声明中称：“我和我的妻子希尔德在过去55年里致力于公共服务，始终坚持最高的职业、财务和道德标准。”

世界经济论坛表示，董事会一致决定对举报内容启动独立调查，这一决定得到了其瑞士监管机构的支持。该论坛在一份声明中说：“整个调查过程将全面、严谨且及时地推进。”

克劳斯·施瓦布及其妻子希尔德去年现身达沃斯。图片来源：World Economic Forum Annual Meet/ZUMA PRESS

该论坛表示：“过去几周的事态发展不会改变世界经济论坛对其使命和价值观的坚定承诺”，包括即将在中国天津和美国旧金山举行的活动。

这一分裂已使得理事们疲于应对该组织内部的后续影响。世界经济论坛每年创造约5亿美元的收入，其中大部分来自企业合作伙伴支付的费用。大型银行、咨询公司和科技巨头年复一年地向该论坛的合作项目投入数以十万计的美元，为达沃斯会议和其他活动提供资金支持。

银行家和CEO们表示，他们在达沃斯五天内完成的业务，比差旅奔波数周还要多。大部分交易撮合活动都在私人套房和会议室进行，远离记者和非营利组织的与会者。进入酒店、餐厅和深夜派对的这种分级准入制度由访客颈上佩戴的不同颜色胸牌来管理。这种制度形成了一种等级秩序，吸引着贵宾们一来再来。

本文基于对世界经济论坛高级官员、现任和前任员工以及其他熟悉该组织内部运作情况的人士的采访，还有《华尔街日报》查阅的该论坛内部文件。

继任风波

世界经济论坛著名的年度盛会使古雅的瑞士滑雪小镇达沃斯家喻户晓，也帮助这家非营利组织积累了大量豪华物业和现金储备。施瓦布是忙碌的主事者，主持私下和公开会议，常常用标志性口号宣扬他在全球化、技术和地缘政治方面的观点。

该论坛约有30名理事，包括贝莱德(BlackRock)首席执行官拉里·芬克(Larry Fink)、知名大提琴家马友友、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Al Gore)和约旦王后。到2024年1月，理事中一个日益壮大的派别私下讨论如何说服这位创始人指定继任者，并开始交出控制权。

施瓦布与其最高副手、挪威前外交大臣博尔格·布伦德(Børge Brende)之间的冲突日益频繁且具有破坏性。知情人士称，施瓦布对从日常招聘决策到吸引更多年轻与会者的战略都进行微观管理。

理事们寻求施瓦布的密友、雀巢(Nestlé)前首席执行官彼得·包必达(Peter Brabeck-Letmathe)的帮助，试图劝说施瓦布体面退出。包必达对施瓦布有影响力，但即便他也遇到了阻力。

施瓦布坚称何时退休应由他自己决定，而且他对世界经济论坛的影响力不会就此结束。该论坛的章程规定：“创始人本人指定其在理事会的继任者，后续继任者亦依此而定，”并且施瓦布或“至少一名他的直系亲属”须担任理事会成员。

施瓦布希望分阶段逐步移交职责，并帮助挑选继任者。

知情人士称，去年《华尔街日报》就其关于世界经济论坛职场文化的报道联系该论坛后，施瓦布的计划被打乱了。

施瓦布在与顾问商议后，选择了一条或能将公众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的路径。在2024年5月的一份备忘录中，施瓦布告知员工他计划放弃执行角色，转任非执行主席。施瓦布还致信《华尔街日报》的出版人和总编辑，声称记者的报道是基于心怀不满的前雇员的说法。

2024年6月29日的这篇文章依据数十名该论坛现任和前任雇员以及其他知情人士的说法报道称，施瓦布主导下的论坛工作氛围对女性和黑人雇员充满敌意，其中包括性骚扰、种族歧视和与妊娠相关的歧视事件。

世界经济论坛发布新闻稿否认了报道中的指控，并威胁要提起诽谤诉讼。

辉瑞公司(Pfizer)和万事达卡(Mastercard)等一些企业合作伙伴联系了该论坛询问相关指控。理事会指派了一个委员会负责监督应对工作，该委员会由安盛(AXA)首席执行官托马斯·布博尔(Thomas Buberl)领导，成员包括埃森哲(Accenture)首席执行官朱莉·斯威特(Julie Sweet)和凯雷集团(Carlyle Group)联合创始人大卫·鲁宾斯坦(David Rubenstein)。该委员会聘请了美国科文顿·柏灵律师事务所(Covington & Burling)和瑞士律师事务所Homburger进行调查。

该调查由前美国司法部长、科文顿律师事务所高级顾问埃里克·霍尔德(Eric Holder)领导，持续了数月。

幕后气氛十分紧张。在2024年8月发给理事们的一封电子邮件中，施瓦布为自己的成就辩护。他写道：“我当初完全可以把论坛办成一家商业公司，毕竟创办之初所有的创业和财务风险都是我一人承担的。如果那样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白手起家亿万富翁了。”

在2024年11月的一条短信中，施瓦布写道：“说到种族主义，尤其是非洲人民所遭受的种族歧视，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得到伊丽莎白女王授封爵士，主要是因为我为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做出的贡献。”

据了解近几个月内部讨论的人士透露，在一些理事会成员和论坛高管看来，上述信息和其他的类似信息表明施瓦布已无计可施。他们指出，施瓦布总是喜欢夸大自己在终结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2006年1月，英国外交大臣在达沃斯论坛的舞台上授予施瓦布荣誉爵位。英国外交部关于此次授勋的新闻稿中并没有提及种族隔离制度，而是称赞施瓦布“通过可持续发展，在环境保护和扶贫等英国重点关注的全球事务中做出了贡献”，并称达沃斯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全球论坛”。

“他必须离开”

调查结束后，霍尔德在3月份与论坛理事们的一次通话中建议实施人事调整。他对一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决：施瓦布的儿子奥利维耶·施瓦布(Olivier Schwab)。

霍尔德告诉理事们：“他必须离开。”霍尔德列举证据称，奥利维耶对一名直接下属的严重性骚扰行为视而不见（《华尔街日报》2024年曾报道过此案），之后在对相关投诉知情程度的问题上，奥利维耶又误导了调查人员。

包括霍尔德在内的科文顿律师事务所代表未回应置评请求。

克劳斯·施瓦布勃然大怒。他的女儿妮可·施瓦布(Nicole Schwab) 已于去年12月离开该论坛。据知情人士透露，施瓦布告诉理事们，他不同意解除奥利维耶·施瓦布职务的计划，并威胁称如果他们这样做，他将进行报复。

施瓦布家族的一位发言人表示，克劳斯·施瓦布没有参与有关他儿子离职的讨论，但他曾威胁说，如果科文顿律所的报告中点名提及他的儿子和两名得力助手，他将辞职。

经过激烈讨论，理事们达成了一项折中方案，允许奥利维耶·施瓦布主动辞职而非被解雇。

奥利维耶·施瓦布通过上述发言人表示，他在2018年2月掌握那名违规员工不当行为的证据后，就立即解雇了该员工，但在那之前相关情况只是传闻而无实据。

在3月24日那一周，布伦德多次邀请克劳斯·施瓦布讨论前者制定的论坛重组计划，但施瓦布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该计划获得了董事会的批准，3月27日，布伦德发出了一份长达3,700字的备忘录，概述了对管理层结构的深远调整，包括高管任命。

克劳斯·施瓦布和其他员工一样收到了这份备忘录。备忘录中包括他儿子离职的消息，以及他的两位高级副手萨迪亚·扎西迪(Saadia Zahidi)和杰里米·尤尔根斯(Jeremy Jurgens)的职责被削减的内容。

克劳斯·施瓦布对布伦德大发雷霆，认为一些被提拔的人还没有准备好承担责任。他向时任董事会副主席包必达抱怨称，影响该论坛未来的关键决策是在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做出的。包必达并未认同，而是说他应该辞职。

这次冲突让理事们感到沮丧，施瓦布不顾独立调查的结果为其子辩护的行为已经让他们很震惊了。

4月2日，克劳斯．施瓦布告诉员工和理事，他将放弃主席职位。该论坛表示，将开始物色继任者，目标是在2027年1月前完成这一程序。

位于日内瓦湖附近的豪华房产Villa Mundi由世界经济论坛所有并出资进行了翻新，其翻新工作是在克劳斯·施瓦布的妻子希尔德·施瓦布的监督下进行的。FABRICE COFFRINI/AFP/Getty Images

举报人

大约两周后，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发送到了理事们的收件箱，邮件署名为“代表现任和前任员工”。

该邮件列出了11个方面的投诉内容，包括涉嫌滥用该论坛资源，以及克劳斯．施瓦布对女性员工的不当言行，包括令女性感到不适的个人言论及其他形式的沟通，还指控奥利维耶·施瓦布对性骚扰问题处理不当。邮件还详述了其他所谓的治理失当问题，包括该论坛在一处名为Villa Mundi的豪华房产上的铺张开支，该项目由希尔德·施瓦布负责监管。

该论坛于2018年斥资约3,000万美元购买了其总部旁边一栋俯瞰日内瓦湖的豪宅后，又投入约2,000万美元进行翻新。希尔德主导了该项目。根据举报信和一位知情人士的说法，她还控制着该论坛员工使用Villa Mundi的方式和时间——限制员工进入一整层楼，员工们被告知该楼层为施瓦布家族专用。

举报信还指控称，施瓦布在个人谋求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的过程中，滥用了该论坛的资源和员工。信中称：“这不是论坛发起的项目，而是伪装成组织工作的由私人推动的事务。”

施瓦布的发言人称，施瓦布及其妻子否认举报信中的所有指控，包括与Villa Mundi以及为获取诺贝尔和平奖所做努力相关的指控。

论坛的理事们（其中许多人已在该论坛董事会任职多年）突然面临外界对该组织所受监管的有效性的质疑。他们去咨询了董事会的律师。

4月18日耶稣受难节(Good Friday)，由安盛老板布博尔担任主席的审计委员会通知全体董事会，称其打算就举报信中的指控展开新的调查。克劳斯．施瓦布告诉董事会成员，信中的一切内容均不实，并称科文顿的调查未能证实此前对他的指控。

克劳斯·施瓦布与瑞士日内瓦颁发给他的奖章合影留念，摄于2017年。图片来源：Salvatore Di Nolfi/EPA/Shutterstock

布博尔回应道，如果施瓦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应该接受调查。此后不久，施瓦布便向审计委员会发出了一封威胁性的电子邮件。该委员会将这封邮件转发给了董事会。

包必达致电他的这位老朋友，两人进行了一番艰难的对话。施瓦布试图解释称，让他再经历一次调查是不可接受的。包必达未予认可。

随后，施瓦布于周六晚间向董事会发送了一封辞职邮件。施瓦布在邮件中称，他的功绩“早已确立，无需任何进一步的验证。”他列举了自己的20多个荣誉学位和教职称号，并写道：“我因在推动经济发展、促进和解、甚至避免战争方面的努力而获得多个国家的最高国家级荣誉。”

施瓦布的权力崩塌在复活节那天达到顶点，当日该论坛董事会召开了一场持续约两小时的紧急会议。会上一些理事发言支持施瓦布，但最终全体理事一致认为有必要进行调查。

周末期间理事还与律师商议，认为需要迅速采取行动，因为他们担心施瓦布或维护其利益的其他人可能会试图销毁证据。

4月21日周一，该论坛发表声明称，施瓦布已决定辞去主席一职，立即生效。

施瓦布的发言人称，施瓦布在4月份的邮件中绝无威胁董事会之意。该发言人还补充道，后来施瓦布在瑞士对举报信的匿名作者提起了刑事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