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效应"带来的怪物：还原历史老师被斩首事件

"我们都是老师。"10月16日，法国巴黎西北郊区一名47岁的历史老师萨莫尔．帕蒂（Samuel Paty），在服务的中学校门口遭人持刀袭击，并当著师生面前被公开斩首。事件发生后立刻引发社会的震惊与愤怒，许多示威者上街游行。 图／美联社

2020年10月16日下午5点，法国巴黎西北郊区的孔夫朗－圣奥诺里讷发生了一场震撼欧洲的杀人事件，47岁的历史老师萨莫尔．帕蒂（Samuel Paty），在服务的中学校门口遭人持刀袭击，并当著师生面前被公开斩首。

儘管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仍留下许多匪夷所思的疑点，但相关事件很快地就被法国政府定调为"激进伊斯兰的恐怖攻击"。初判原因是因为10天前帕蒂老师在课堂上，向全班学生播放了一张《查理周刊》讽刺信仰的"先知穆罕默德裸照漫画"，以作为"言论自由"与"政教分离"的思辨教材。

不料帕蒂老师使用多年的课堂教材，却超乎想像激起了离谱的蝴蝶效应，并从小镇中学教室的师生衝突，激怒成"怪兽家长"的网路公审，接著更延烧成了一场横跨欧亚非的跨国风暴，并在教室伦理、言论自由与种族歧视的多重撕裂下，最终诱发了一个与小镇、老师、课程内容毫无关係的"陌生人凶手"，无端跋涉100多公里，就为了犯下这场无可挽回，且严重衝击法国社会的不赦大罪？

事件发生后，反恐特警包围了歹徒。根据警方说法，18岁的俄国难民安佐罗夫不仅拒捕，还手持一把玩具手枪向警察大吼"真主至大！"，因此特警当场把歹徒轰毙。儘管谋杀事件，留下许多疑点，但事件很快就被法国政府定调为"激进伊斯兰恐怖攻击"。 图／法新社

帕蒂老师的故事：思辩用的漫画裸照？

被害的历史老师帕蒂，殁时47岁，留下一个5岁大的小孩。根据《法新社》所发出的资料，帕蒂投入教职已经有23年的资历，主要负责科目是中学生的历史与地理课程。在毕业学生与同事的眼中，帕蒂老师的教学极度著重于思考与辩论，"儘管他的课程总是幽默风趣，但他总不畏于要求学生思考、反问那些争议、痛苦的历史难题。"

老师很喜欢用照片、影片、媒体内容...等"非常规教材"来激发同学的思辩反应，这是他教学的风格标志，也是他之所以被学生们喜欢的理由。

然而在10月5日下午的历史课上，帕蒂老师一如往常地准备拿出教材，一张《查理周刊》曾经引发不快争议的讽刺漫画〈先知穆罕默德...一个巨星的诞生〉，该张漫画的内容不仅显示出了穆罕默德的脸孔，还极端针对性地绘製了伊斯兰先知的下体与裸照。儘管其画作目的宣称是为了嘲讽并挑战宗教对人类的宰制，但无下限的冒犯性内容，却也被许多反对意见与穆斯林视为故意煽动仇恨性内容的歧视挑衅。

在过去，帕蒂老师就时常使用这些"历史素材"来设定课堂上的理性辩论；但在播放投影片之前，他也都会事先询问并说明：自己即将使用的素材争议，自己为什么要给学生看这些画面，以及他期待课堂上思考辩论的问题方向。

我接下来使用的画面，可能会让部份同学——特别是穆斯林学生们——不舒服，如果你们觉得不能接受？不舒服？都可以先离开教室、或者别过头去，"暂时迴避"以下要使用的投影画面。

在毕业学生与同事的眼中，帕蒂老师的教学极度著重于思考与辩论，"儘管他的课程总是幽默风趣，但他总不畏于要求学生思考、反问那些争议、痛苦的历史难题。"图为在校园内哀悼的学生、民众。 图／法新社

在10月5日下午的历史课上，帕蒂老师一如往常地准备拿出教材，一张《查理周刊》曾经引发不快争议的讽刺漫画〈先知穆罕默德...一个巨星的诞生〉，没想到却走向后续一连串失控发展。图为示威者手持《查理周刊》印刷物。 图／欧新社

13岁女学生Ｘ的故事：歧视我的言论自由？

帕蒂使用《查理周刊》的漫画素材，其实早已行之有年，儘管课堂上不同背景的学生总难免会有"不同方向的激烈反应"，但大多数的状况老师仍能引导讨论，让貌似恶搞的争议漫画成为思辨与反省的辩论场域——但在10月5日的那个下午，事情却有点超乎预期。

根据法国大报《世界报》的事件调查，反抗帕蒂老师的学生，是一名13岁的法国穆斯林少女Ｘ。但真正的课堂真相与经过，却有两种迥然不同的事件陈述。

根据少女Ｘ的自白控诉，帕蒂老师"课前预告"的说法，是要求全班的穆斯林学生先举手，接著再要求：如果有人对穆罕默德裸照有不快反应的话，『你们』可以出去。

于是自觉被冒犯、被恶意歧视的学生Ｘ迅速发言与老师辩论，除了质疑帕蒂老师使用仇恨言论内容外，更对于"穆斯林学生被点名，被要求接受争议内容不然就离开的歧视性作法"感到极端愤怒。然而师生之间的火花讨论很快就变成了失控口角，于是"暴走下剋上"的学生Ｘ也被帕蒂老师提报校方惩处，并被施以停学２日的风纪处份。

但根据法国检方18日对《世界报》的私下透露，在与帕蒂老师发生衝突前后，学生Ｘ其实是请了２天病假才没来上课，后来遭到停学２日惩处的理由，也是其他操行与迟到问题，与历史教室的师生衝突无关。换句话说，法国检警怀疑学生Ｘ很可能存在"说谎"的事实，到底有没有真的看到"裸照漫画"？亦都存在供词不一的真相争议。

帕蒂使用《查理周刊》的漫画素材，其实早已行之有年，10月5日那天，一名13岁的法国穆斯林少女Ｘ却对此出现极大反弹态度。但真正的课堂真相与经过，却有两种迥然不同的事件陈述。图为示威者手持《查理周刊》。 图／美联社

怪兽家长Ｂ的故事：网路公审"恶魔老师"？

学生Ｘ的说词与遭遇，直到今天都还没有一个切确的真实说法。这一方面是因为涉案者与其他课堂证人都未成年，在调查过程中需要格外的谨慎与保护；二方面是无论当事人有没有说谎，最后都无法直接推导到"教唆老师被害"的结论。

但外界唯一确定的是，学生Ｘ回家后把帕蒂老师的"恶行恶状"，和自己的爸爸Ｂ告状。而被彻底激怒到不分青红皂白的爸爸Ｂ，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了"怪兽家长Ｂ"，并在还没有进一步向学校、同班家长、甚至是帕蒂老师本人查证反应之前，就直接透过社群网路在10月7日，对小镇的历史教育发动了"网路公审"。

"其他家长看到影片都傻眼了...没人意识到『怪物』此刻已经诞生。"一名同为穆斯林背景的家长，在惨案过后对媒体如此反应。根据同班其他爸妈的说法，怪兽家长B的网路控诉，是认为帕蒂老师透过历史教育来散播"伊斯兰恐惧症"的偏见，并歧视性、针对性地剥夺"虔信者的受教权"。透过"不快者请离开教室"的作法，帕蒂老师的历史课形塑成了"反穆斯林的『恶魔教室』"，"最终的目的就是种族歧视！最终的目的就是把穆斯林排除在法国社会以外！"

问题不是家长Ｂ的情绪意见...问题是他把学校的地址、帕蒂老师的全名与叙述资料，全部都放上网路公开！

外界唯一确定的是，学生Ｘ回家后把帕蒂老师的"恶行恶状"，和自己的爸爸Ｂ告状爸爸Ｂ在还没有进一步查证反应之前，就直接透过社群网路在10月7日，对小镇的历史教育发动了"网路公审"，公开老师的全名与学校地址。 图／Twitter

家长Ｂ自拍控诉后，不仅透过Ｗhatsapp把影片传给了"全校家长"，还在Twitter、Facebook的社团裡拼命疯传。隔天，家长Ｂ更带著一帮朋友与意见领袖衝到了学校，要求校长"即刻开除不适任的帕蒂老师"。

这场网路公审风暴，随即直线增温。因为家长Ｂ的控诉，很快就因为几个保守派宗教意见领袖的广传分享，而在短短24小时内烧遍法国的穆斯林社群；接著再从法国穆斯林社群，烧回到了中东、北非的穆斯林社群，失控的控诉与谣言随即如同燎原火一般成为社群之间"密集轰炸"的沸腾话题。

过程中，家长Ｂ又再上传了2部控诉影片，并试图以"向未成年者散播色情图像"为由检举帕蒂老师，接著出面帮忙喊声的争议保守派教长塞夫里维（Abdelhakim Sefrioui）更邀请当事父女前来自己的网路节目上，加油添醋地对帕蒂老师的"恶意教育"发出"沉痛控诉"。夸张的公审与负面控诉，就这样在短短一周内成为颠覆小镇的社会事件，甚至引发了法国主流媒体与中央政府的关注。

儘管全案在7天内成了"施压学校开除老师"的网路威胁大串联。但在校方与地方教育部的调查过程中，却认为帕蒂老师的教材处理与师生应对"并无不妥"；而身心俱疲的帕蒂老师亦多次在课堂中对学生致歉。但最终的憾事，却仍于10月16日惊悚发生。

家长Ｂ试图以"向未成年者散播色情图像"为由检举帕蒂老师，接著出面帮忙喊声的争议保守派教长塞夫里维（Abdelhakim Sefrioui）更邀请当事父女来自己的网路节目，对帕蒂老师的"恶意教育"发出"沉痛控诉"。图为塞夫里维资料图片。 图／法新社

空白的车臣难民安佐罗夫：毫无理由的斩首陌生人？

凶手用一把35公分长的菜刀，在校门口斩杀了帕蒂老师。

今年3月才刚满18岁的"恐怖份子"安佐罗夫，是莫斯科出生的车臣裔俄国人。6岁那年，安佐罗夫随父母流亡海外，10年前才落地法国，并获准以难民身分久居法国（当时的总统，是右翼保守派的萨科奇）。

在犯下骇人大罪前，安佐罗夫只是一个刚刚成年、普通、但完全没有敏感前科，也不在法国内政部"高风险人物管理清单"裡的普通难民。儘管他的家庭是车臣穆斯林，但安佐罗夫只曾在2岁那年去过那一次车臣那"所谓的故乡"；在2008年逃离俄国后，离乡背井的一族也不再有俄国入境纪录。

法国内政部表示，安佐罗夫过去"纪录清白"，除了小时候曾经因为破坏公务而被警察登记过一次；往常的经历并没有与极端主义接触、宗教活动也没有异常、更没有其他暴力、犯罪或同情恐怖主义的倾向。因此在今年3月，法国内政部也才延长了他的成年难民申请，允许他留在法国直到2030年。

"凶手用一把35公分长的菜刀，在校门口斩杀了帕蒂老师。"在犯下骇人大罪前，今年3月才刚满18岁的"恐怖份子"安佐罗夫，只是一个刚刚成年、普通、但完全没有敏感前科，也不在法国内政部"高风险人物管理清单"裡的普通难民。 图／欧新社

根据检方的调查还原，10月16日下午，安佐罗夫先是带著两把刀子与数百欧元的现金，跋涉了几个小时才抵达孔夫朗的中学校门口，过程中，安佐罗夫不断在校门口徘徊，并搭讪路过的中学生，并以大笔现金成功诱使一名15岁的男学生"供出了帕蒂老师的课表与下班时间"，接著就在下午4点多埋伏成功，并当著众人的面在校门口当街斩首了这名捲入失控风暴的历史老师。

安佐罗夫杀死老师后，随即丢弃刀械逃离现场，过程中也透过Twitter发出了一篇"血腥照檄文"，并向法国总统马克宏与法国的"异教徒们"宣战。然而不久后他就在镇郊被反恐特警包围，并在自杀式的威胁衝锋中被特警击毙。

警方随后表示，安佐罗夫在今年6月开始开通了Twitter帐号，内容虽然都以宗教经文与保守言论为主，但直到"杀死帕蒂老师并上传尸体照片"之前，安佐罗夫都没有明显的极端主义连结。然而安佐罗夫过去不曾与帕蒂老师有过接触、没上过他的课或认识他的学生、住在法国西北的他也与孔夫朗地区没有地缘关係，为什么会长途跋涉特别来杀人？除了被网路言论鼓动外，检警也仍在调查网路关係。

安佐罗夫杀死老师后，随即丢弃刀械逃离现场，过程中也透过Twitter发出了一篇"血腥照檄文"，并向法国总统马克宏与法国的"异教徒们"宣战。图为马克宏在事发后在中学门口回应记者。 图／美联社

老师因为教材被杀死，然后所有人都被逮捕

帕蒂老师被斩首后，包括投诉学生Ｘ、怪兽家长Ｂ、喊声公审的激进教长塞夫里维，收钱暴露老师行踪的校门口15岁学生、安佐罗夫的父母、祖父与亲友兄弟...全部都被检警羁押并列为犯罪嫌疑者。之后，法国检方也对外单方面放出消息，指控怪兽家长Ｂ的"继姊妹"曾经逃到叙利亚加入ISIS，"因此不确定家长Ｂ本人是否也『同情恐怖主义』。"

"法国绝对不会容忍极端伊斯兰主义的失控！"帕蒂老师的骇人遇害，不仅震惊了法国社会，对外愤怒表态的法国总统马克宏，更对舆论如此承诺——但这一方面，主要是延续马克宏对内的强硬扫荡政策，二方面也是因为在今年秋天，法国检方也才正在审理2015年《查理周刊》恐攻事件的犯罪咎责与共犯诉讼。

之后，法国教育界也在10月18日发起了追悼游行，一方面要纪念"为了教育而遇害"的帕蒂老师，另一方面也清楚表达了第一线教育者在"社会被撕裂"的严重裂痕中，日渐严重且不断上演的教学安全威胁。

原来为教育工作奉献，也可能让我们在学校惨死？这不是我们认识的法国吧！

"原来为教育工作奉献，也可能让我们在学校惨死？这不是我们认识的法国吧！" 图／法新社

法国教育界也在10月18日发起了追悼游行，一方面要纪念"为了教育而遇害"的帕蒂老师，另一方面也清楚表达了第一线教育者在"社会被撕裂"的严重裂痕中，日渐严重且不断上演的教学安全威胁。 图／法新社

法国教师组织与巴黎街头的周日示威者表示：帕蒂老师的悲剧虽然是极度极端的状况，但第一线教育人员确实感受到了"社会分裂"影响的思辨空间，这不仅只限定于伊斯兰与穆斯林，其他教材与课程设计，像是触及犹太信仰、殖民遗绪、LGBT、堕胎权...等，都时常遭遇仇恨言论课堂反应或家长骚扰问题。其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课纲的正反偏颇或教育者的不够用心，"而是严重撕裂的社会仇恨对抗，已经根深蒂固到无法包容理解的严重境地。"

教育界表示，帕蒂老师使用《查理周刊》争议图像的手段，在老师之中并非没有争议。许多老师在社会氛围压力之下，确实会出现自我审查的状况，但更多的衝突往往可以透过"事前沟通、说明与议题理念的解释"，得到学生与家长的宽容理解。唯全案因为单方情绪上的网路公审，最后酿成了不可收拾的狂暴悲剧，离谱而一环扣著一环的误解，却让思辨历史的教育美意，变成了再一次摧毁多元社会理解的仇恨炸弹。

像是《世界报》引用了帕蒂老师课堂上，其中一名学生家长的难过质问：

家长Ｂ从头到尾没有机会与帕蒂老师当面沟通，理解或修正他的教学方式。如果在拍片网路公审前，能有与老师理性沟通的机会...是不是今天失控一切，根本就没有必要发生？

第一线教育人员确实感受到了"社会分裂"影响的思辨空间，这不仅只限定于伊斯兰与穆斯林，其他教材与课程设计，像是触及犹太信仰、殖民遗绪、LGBT、堕胎权...等，都时常遭遇仇恨言论课堂反应或家长骚扰问题。 图／美联社